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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六 父子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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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爷爷,历史上哪个皇帝是整日吃吃喝喝什么事都不做的?”朱和垣拉着祖父的袖口,仰头问道。

    崇祯笑得双目都成了月牙,拍着孙子的头,道:“那可都是昏君,沉溺酒色,不是好东西,问都别问。”

    “可我就想做那样的皇帝。”朱和垣嘟囔一声,又跳起来去看太上皇的御案上有没有放什么糕点。父皇说他现在的体重超重了,所以甜食都有了定量,再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这你就不用想了。”崇祯抚须笑道:“皇位是你大哥的,你就安心等着之国做个藩王吧。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学那些昏聩之人,成日里就想着好吃好喝。”

    “哦。”朱和垣觉得很有些失落,又道:“那为何父皇要问二哥想当个什么样的皇帝?”

    “哦?你父皇是怎么问的?”崇祯面带笑容,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

    朱和垣说起来六岁,其实还有些不足。作为老三,他从未享受过皇太子朱和圭的待遇,父皇只是带他玩,从未真正教授过什么。就算普通人家,家里孩子一多也顾不上,何况他爹还要料理整个帝国呢。

    所以朱和垣毫无心机地将前几日父皇与二哥的对话转述给了崇祯——这不能不说明朱慈烺的遗传基因实在强悍,儿子各个都很聪明,尤其记忆力超强。

    崇祯只是微笑,微笑,微笑到朱和垣跑出去找别的玩……吃的了。

    作为一个对国政已经彻底不关心,甚至连六部堂倌名号都不知道的太上皇,崇祯终于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儿子了。

    朱慈烺在翌日问安之后被崇祯留了下来,说是要一起看看昨晚做的画。

    父子二人进了书房。崇祯却没有任何拿出画作的意思,任由皇帝儿子站着,自己往太师椅上坐了,道:“你觉得神庙老爷如何?”

    朱慈烺有些意外,道:“父皇何来此问?”

    “你小时候不就喜欢看历代先祖的实录么?咱们父子也聊聊。”崇祯此刻却是一副皇帝和父亲大人的姿态,硬要压在朱慈烺之上。

    “神庙老爷在大事上还是颇有远见。可惜性子太拗,不肯妥协。”朱慈烺道:“国本之争是大明盛极而衰的拐点,其实完全可以更上一层楼的。”

    崇祯轻轻抚须,道:“你觉得为何会有国本之争?”

    朱慈烺没有明白老皇帝的意思,道:“还是不知道妥协的缘故。泰西人说:政治乃是妥协之艺术,儿子以为颇有道理。”

    崇祯摇了摇头,道:“不,我问的是,神庙为何想换太子。”

    “因为郑贵妃吧。”朱慈烺一愣。道:“皇祖父谨言慎行,想来不会让神庙老爷厌恶。多半是郑贵妃想母以子贵,教唆神庙。”国本之争对于朱慈烺而言是当代史,史料与八卦齐飞,真相与谣言一色,不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一个女人想让儿子当上皇帝惹出来的事。

    “你知道啊,”崇祯脸色一变,“那为何还想废太子!”

    朱慈烺颇觉得冤枉。不过他的心理年龄可是比崇祯大得多,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是恪守身份道:“父皇不知哪里听来的,儿子断没有这个念头。”

    崇祯仍旧不信。朱和垣天真孩童,难道会撒谎么?

    “儿子只有段氏一人,五个儿子都是皇后所出,也都年幼,怎会莫名去变换国本呢?”朱慈烺颇有些无奈。

    这话正好堵住了崇祯的嘴。因为崇祯本想用这个说辞来打消儿子的非分之想。

    “父皇哪里听来的?”朱慈烺反守为攻。

    崇祯挥了挥手,道:“你以为我是个昏君,认不准人,就看不出你所想的么?你现在明显偏心老二,以为我不知道?”

    “父皇。这就冤枉儿子了。”朱慈烺叫屈道。

    “当年我无论走到哪里,你与定王、永王都是跟着的。”崇祯道:“而如今,你出入多带和圻、和垣,而不带皇太子,这是何道理?”

    这的确可以算是个政治信号。

    朱慈烺接受了崇祯的说法,并没有往自己的小儿子身上想,解释道:“皇太子如今出阁读书,颇为上进,有些娱乐之事,儿子也就不想打扰他了。”这是真心的推己及人,朱慈烺当年就很讨厌崇祯走哪里都要叫上他,影响他的写书进度。

    “老四老五都还小,带出去也不方便。”朱慈烺补了一句。

    崇祯将信将疑,试探道:“其实啊,我也知道老二更肖你。”

    “嗯?”朱慈烺有些意外:“儿子怎没看出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啊。”崇祯道:“你有知人之智,却没看清你自己。别看和圭整日里手不释卷,言必称圣人,像你小时候那般敏而好学,但性子上却颇有些柔弱。和圻虽然不好学,但那股没脸没皮,醉心自己小天地的性子,却和你如出一辙。”

    朱慈烺沉默了。他知道长子的性格缺点,甚至也有种担忧,是自己太过于注重教育而导致了这些性格缺陷,给孩子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正因为长子的教育出现了值得自己反思的东西,在和圻、和垣的教育上,他更加放手,不进行太多的介入。

    “所以你喜欢和圻,大可以给他一片天地,但国家,国家还得是和圭的。”崇祯道:“这是祖宗成法,是祖宗为了保证天下安定,天家和睦,亲亲敦睦而设立的成法。你就算再不在意,也不该拿天下安危任性。想想神庙呢。”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父皇,儿子早年的确想册立一个更适合大明未来发展的皇帝。”

    崇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但是,儿子后来抱着和圭,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朱慈烺觉得自己都有些动容。

    朱和圭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个儿子。他一直坚信儿孙自有儿孙福,有儿子也是政治需要,但真正每日抱在怀里。看着他一天天沉重、长大,乃至于学会了顶嘴,父子之间的那条牵绊却越来越厚重。

    “这倒也是,也就和圭被你整日里抱着。”崇祯点头承认,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吧。”

    朱慈烺这才坐下,道:“人的认识肯定是会变的。所以我虽然不赞同和圭的一些认识,但儿子相信他肯定是会变得成熟起来,到底他才十三、四岁。”

    ——这可未必,你就没怎么变过。

    崇祯心中暗道,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我担心的是他的价值观和性格。”朱慈烺道:“和圭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心软,不愿意看到杀戮,听说百姓困顿就吃不下饭。”

    崇祯自己何尝不是呢,听了不免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于。身为皇帝,这样的善良心软是不合适的。”朱慈烺道:“父皇手中有车厢峡,儿子手中有山陕大败退,多半会在千年之后被人贬斥。”

    崇祯觉得耳朵发烫。如果当年他能狠狠心,将流贼堵在车厢峡里全杀了,那么崇祯八年国家就能恢复太平,根本不会有后来的闯逆献贼——当时这两人在车厢峡里只能算是小头目。

    同样,朱慈烺当年留下了秦晋两省的百姓和资源。而没有执行自己那个草菅人命式的大迁徙,从而让李自成的实力进一步扩大。山东局面为如累卵,复国进程起码被拖延了三年。

    后世肯定会有键盘评论家称之为“妇人之仁”。

    无论崇祯还是如今的隆景,都没有后世某位伟大领袖那种打破一切,连自家的反都敢造的魄力。

    “与其说儿子对和圭有所不满,不如说儿子心有不甘罢。”朱慈烺最近常在考虑这个问题,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什么不甘的?”

    “再回到虚君时代。”朱慈烺道。

    崇祯大为惊奇:“我大明何曾有过虚君?”

    “这里有个君权和政权的区别。”朱慈烺丝毫不惊讶崇祯会没有概念。因为这个时代,或许只有一些人精才知道皇帝未必能够把握政权。如果万历三十年之后朝堂再有夏言、严嵩、徐阶、张居正中的某一位,恐怕大明皇帝真的就只有君权,连一点政权都捞不到了。

    在解释了君权和政权的区别之后,朱慈烺道:“父皇当年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能够十七年换五十相,但那只是君权,政权其实早就旁落了——否则怎连该收的税都收不上来呢。儿子如今看似放权,重用文官武将,明晰职司,本质是将君权涵盖了政权。

    “如果日后和圭登极,以他的心软和善良,难保不会将这政权再次拱手送出去。”朱慈烺叹道:“真正品味过了权力的甜美,儿子难免会有私心,想让这巨大的权力延续给子孙后代。”

    崇祯无语良久,幽幽道:“这点私心谁都有的,否则哪里来的家天下。”

    “其实想想,日后若是不行,索性就将君权和政权划分清楚,皇帝便垂拱而治吧。”朱慈烺叹道:“大明是我朱家,也是这天下亿兆黎民的,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

    崇祯在思索良久之后,道:“秦皇之后,朝代更迭,从未有过五百年不倒的皇朝。唐太宗说生民若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但惟独你敢说这天下是天下百姓的。”

    “儿子也是最近才这样想的。”朱慈烺苦笑道:“大权在握,终究要比当个傀儡强太多了。不过时势变幻,能当傀儡也总比被人宰杀的好。泰西那边的英国就发生了弑君之事,我朝国变时,那些逆贼也是针对皇族。”

    崇祯犹然记得国变的惨烈,皇族被戮,祖坟被挖,就连太庙都丢了……

    “你可想过,如何不再发生这等惨剧?”崇祯问道。

    “顺天应时。”朱慈烺简单道:“即便是我皇家,也不能逆势而为。当天下资源在地主手中的时候,天家就要当天下最大的地主;当天下资源归入工商业主手中时,天家就要当天下最大工商业主。如此一来,天家始终走在最前面,身后总有巨大数量的追随者,这是天家权力的根本。”

    天家将始终代表最先进生产力的需要。朱慈烺在心中总结一句。

    崇祯点了点头,对此颇以为然。他虽然自己领悟不了这层意思,但听还是能听懂的。

    “所以即便最终我家要将权力归还天下黎民,但是影响力始终还在,子孙性命不至于堪忧。”朱慈烺道。

    崇祯默然良久,突然嘿声笑道:“与你母后去江南走了一圈之后,只觉这天下甚是可爱,真要将它拱手于人,我也有些不甘。”

    “没有人愿意交出权力。”朱慈烺道:“但即便交出权力,也总有拿回来的时候,总比死抱着权力不放被人推翻的好。”

    “你不担心放了权力之后,被人篡位?”崇祯不相信自己儿子会被人篡位,但心慈手软的孙子就说不准了。

    “不担心,因为我不可能将权力放给一家一姓。”朱慈烺笑道:“权力也好,金钱也罢,都如雨水一般。集于一处就是大灾难,然而均分出去,恐怕只会给空气增添点湿气。”

    崇祯算是彻底放心了,道:“这些话你也该对和圭说说。”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父皇,儿子如今真正知道你当年的担忧了。”当年崇祯对朱慈烺说:皇帝可以不在乎天下所有人的看法,不在乎身前身后的褒贬,但终究会在乎儿子的看法。

    当时的朱和圭只是个小肉团,朱慈烺对此毫不上心。

    如今朱慈烺却不敢给朱和圭看他苦心记录的日记,不敢让朱和圭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心中没有丝毫仁义诚信概念的小人。最为痛苦的,就是朱慈烺明明是这样的小人,却还是要教育孩子:诚实,守信。

    小人的处世手段,、偏偏还有君子的价值观,就像是后世那些自己乱穿马路随地吐痰的父母,仍旧教育孩子要看红绿灯、听老师的话,做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子。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这样的自我悖离吧。

    难怪自己好像更喜欢和圻呢,或许就是因为他敢直面自己内心中的**,却没有任何羞耻感。

    朱慈烺心中暗道。(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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