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夜宴·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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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自墨翟辞世后,曾有过近百年的分裂。

    相里氏,邓陵氏,相夫氏,各家各派相互攻讦。墨者,又分为游侠、墨客和匠人,最终仅有游侠与匠人存世。其后势力衰微才停止了内部争斗,以各国国境划分势力,互不干涉。

    其中一派专攻数术机巧,曾暗中受到秦国国君襄助,在咸阳城的地下设立一座地堡。

    时移世易,无数过往全都化作历史的尘埃,秦国国君轮换,墨者势力衰微。直到赵扶苏在藏书库中,找到一张古老的羊皮卷,其上清清楚楚标明了,秦国与墨者间的君子协定。

    这名秦国未来的君王,以超乎常人的见识,一眼便看出了墨者的价值。更以非凡的魄力,重新找到墨家地堡,开始对墨者进行资助。

    另一派专营情报线索,其中成员几乎都是居无定所,暗中潜伏于中原各国。

    直到两年前,李星阑在齐国国都临淄买一座“三元酒馆”,通过机关进入临淄城中空荡荡的墨家地堡,发现了一个尘封数百年的秘密。

    此后,他一方面在齐国朝堂中平步青云,另一方面游走在各国间,将几乎就要消散的墨者重新聚集,创建了一个全新的临淄墨者集会,更像是一个自由而强力的近现代雇佣兵组织。

    他们探听与丧尸活动有关的情报,每日在酒馆中发布猎杀悬赏的任务,如此将丧尸疫情控制在齐国范围之外,并逐步向中原深入。

    自从齐国持节使臣、稷下学宫祭酒来到咸阳,当地的墨者就奉赵扶苏的命,前去打探情报。

    结果越探越深,发现他不仅是齐国高官,传言与平常的贪官没什么两样,至多是舌灿莲花,比他们更有学识。不仅如此,这人还擅于经商,拥有官赋的往来各国通商贸易权,组建了一支庞大的商队。

    但更重要的是,李星阑重组了临淄墨者、重建当地墨者集会的“代钜子”。在来到咸阳后,他立即开始放出耳目,打探当地的墨者组织。

    总之,这人让人无法看透,不知如何评判。

    然而赵扶苏毕竟眼界不同,将所有流言与细枝末节纷纷摒弃,力排众议,决定邀请李星阑前来地堡,开诚布公商讨两派重组,共同对付丧尸的事宜。

    恰好李星阑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在与蒙毅喝酒时,便探了口风,发现蒙毅是站定了赵扶苏这一派。再于秦宫夜宴时,亲自观察赵扶苏,得知他心中所想,确是光明磊落,当即向他发出和谈的信号。

    只有一件事情较为复杂,便是赵扶苏、蒙毅、钟季间的关系,他们互为倚靠,却又相互隐瞒。钟季作为钜子联络自己,扶苏知道,蒙毅却不知道。而扶苏想跟自己会面,蒙毅却也是知道的。不知道彼此间都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又有什么顾虑。

    然而细枝末节,且暂按下不提。

    今天的宴会,便是由赵扶苏发动,秦国墨家钜子钟季出面,两派高层共聚一堂的盛会。

    打个招呼,相互恭维,如此三轮再三轮,估摸着废话吐尽,都说得前胸贴后背,阮霖洲这才发出上菜的讯号。

    “走啦,你要飞盘杀人,面条当钢丝吗?”

    陈铬猛然回头,下意识抖抖手,将四五个托盘一齐甩向袁加文。

    “杀手代号g,为您竭诚服务。”袁加文匆忙接住,脚下打滑溜进厅堂,幸亏戴了面具,便装作若无其事,领着众人将饭菜摆好。

    赵扶苏凡事亲力亲为,给自己倒酒,笑道:“墨者均是务实的人,如今两派再度聚首,实乃百年难遇。李先生赏脸光临,实是卖了我天大的面子,您亦是钜子?”

    陈铬规规矩矩上菜,实则心不在焉,一双耳朵几乎竖了起来。

    李星阑恭恭敬敬,答:“在下胸无大志,更未心怀天下,钜子令虽在手中,不过是代为保管。有朝一日寻得合适人选,自当归还。功名利禄,各人均有自己的追求。”

    钟季半晌不说话,只觉得这个李星阑与三年前判若两人,闻言发问:“李先生更看重哪个?”

    为名?为利?为天下百姓?

    李星阑想也不想,直截了当,答:“天熙熙熙皆为利来,扶苏公子是秦国未来的主人,将来或可成为天下共主,谁又可知?收到您的邀请,在下倍感荣幸,非是为了那么点面子,而是终于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下注的机会。”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为利。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吕不韦般的商人,赵扶苏奇货可居倒不至于,但李星阑广撒网,只求才。

    赵扶苏也不介意他的直言,明知故问:“为何下注?”

    李星阑:“天下为局,以命为注,以血为筹。”

    赵扶苏哈哈大笑:“先生很是幽默。”

    陈铬刚好端着一小锅水煮鱼片,铜碗被热汤弄得滚烫。

    然而,他只要一听到李星阑的声音,瞬间就忘了其余的东西,拿着铜碗愣了一会儿,心想:他说得根本不是实话。

    铜碗“哐”地被放在李星阑面前的案几上,也不知道怎么排的座位,丹朱幻化的“陈铬”正与李星阑相邻而坐,一双眼睛漆黑柔润,仿佛装了一池秋水。

    陈铬只看了一眼,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长得还挺好,端着另一个铜碗,准备把鱼片汤拿给丹朱。

    钟季再不言语,阮霖洲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随便说了两句融洽气氛。

    李星阑摇头轻笑,望向丹朱,宠溺道:“然而功名利禄再如何,得遇你一人,便皆如如浮云。”

    他以前也不会这么和自己说话,陈铬心想,是不是自己……太不解风情了?或者,狐狸精会什么*术?

    丹朱高兴极了,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亮晶晶的,当即奔到李星阑身边,往他怀里钻。

    陈铬看得愣住了,仿佛脚掌被钉在原地,不知道是进是退,也忘了自己究竟在哪,眼里只有李星阑抱着“陈铬”,目光温柔,声音轻缓,亲吻他的额头,叫他“宝贝”。

    为什么浑身起鸡皮疙瘩?

    丹朱余光一瞥,见一名黑衣墨者傻愣愣站在自己的座位前,脸上戴个诡异的白面具,双手端着个铜碗,指尖已经烫得通红。

    他竟然乐呵呵笑出声来,喊他:“咸阳墨者还真是醉心于机巧,难道未曾见过男风?送过来吧,看你手都烫红了。”

    陈铬咬着牙,勉强稳住呼吸,呆头呆脑端着另一碗鱼汤,“哐”地放在李星阑的桌案上。

    两个一模一样的铜碗,并排摆在一起,就像两个人相互依偎,浑身暖洋洋的,但那并不是真的。

    他自己也没有知觉,眼泪“啪嗒”两声落下来,滴在桌案上。

    丹朱捂着嘴狂笑,小声戏谑道:“你晚饭没吃饱么?还流口水。算了算了,快走免得挨骂。”

    说罢,自己扯起袖子,大大咧咧擦着桌子。

    陈铬怀抱托盘,转身低头准备离开,冷不防被李星阑叫住。

    迅速转头望向对方,睁圆了一双眼睛,就等着他认出自己。

    然而,李星阑只是愣了愣,恍惚间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却在看见陈铬戴着的面具时瞬间消散。世间所有人对他而言,全都跟着面具一般,陈铬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他随意地杨杨手,道:“鱼汤凉了,给他换一碗热的。”

    陈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直接上手拿走那碗鱼汤,觉得它明明就烫得人几乎要皮开肉绽,自己的手却冰冷。

    我的手是冰冷的?哈哈,简直是“小手冰凉”。想到这里,陈铬竟然莫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星阑的望向陈铬,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忍不住问他:“这厅堂中可有何人何事,令你发笑?”

    他的身影,他的眼睛,仿佛都跟陈铬一模一样。

    陈铬不敢作声,垂着脑袋摇头,咬牙紧盯李星阑的双眼,希望他能认出自己,然而他还是没有。

    李星阑叹了口气,心中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招手说了句:“算了,把鱼汤放回来,凉的正好喝。”

    异想天开,是因为陈铬失踪后,他看见每一个人,总注意不到他们的样貌,只能看见他们身上与陈铬相同的地方。眼耳口鼻,眉毛头发,甚至于衣服扣子,李星阑三年来一直紧张兮兮,仿佛是个病入膏肓的神经病。

    陈铬粗枝大叶,脑袋里天生就缺了根谈情说爱的筋,哪里感觉的到这些?只认为李星阑在刁难自己,不就是一碗汤么,以前也不见你对我这么上心。

    他只有点点头,装作卑躬屈膝的模样,一直佝偻着背脊,迅速走回李星阑的案几前面。

    丹朱看看李星阑,又看看陈铬,总感觉两人视线一直紧紧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擦除一道火花,心想有人敢勾引陈铬的老公?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于是催动赤红的灵气,附着于陈铬手中铜碗内,催发那铜碗爆沸,并向后翻转,准备用热汤将这名神经兮兮的面具男泼个一头一脸。

    哪知陈铬力气奇大,专注于与李星阑对视,根本未曾注意到手中的东西,丹朱纵使咬牙切齿,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终于,陈铬走到李星阑与丹朱并排而坐的案几前,丹朱翻着白眼收回灵力,陈铬却因为心不在焉而未曾收回力气。

    “哗啦——!”

    铜碗带着滚烫的鱼汤,整个向外翻出,浇了丹朱一头一脸,烫得他满脸通红嗷嗷大叫,鲜美的鱼汤流进嘴里,却又隐隐觉得有一丝美味。这老狐狸实则并不怕痛,只是必须装模作样,弄得痛苦与享受纠缠于一处,表情极为古怪。

    陈铬闻到食物香味,这才猛然清醒过来,忙不迭给丹朱擦脸。

    抹布拂过与自己毫无二致的脸庞,总觉得万分难受:为什么李星阑,他就是看不出来?

    “无理至极!”

    白衣墨者的队伍中发出不满的声音,粗声粗气,吼道:“这便是咸阳人的待客之道?”这人一个着急上火,摘掉斗笠,显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红脸。

    不是伏绍元,还能是谁?几年不见,也学会打官腔了。

    想他筋肉臌胀一个胖墩墩的外功大师,穿着一身白衣还要扎腰带,陈铬登时忍不住又要笑出来。

    然而场合严肃,他多少还是要为阮霖洲着想,便正好憋笑憋到浑身颤抖,装作是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整个人也是极不协调。

    厅堂中的诡异气氛达到顶点,阮霖洲硬着头皮圆场,向陈铬说道:“还愣着做甚?赶紧带陈公子去整理干净,多有得罪万望见谅。”

    “毫无诚意,还谈甚么两派休战合作?”伏绍元咕哝了一句,见李星阑眼神示意,便点点头戴上斗笠,再不做声。

    阮霖洲声音带笑:“既说到诚意,你们的人何故动用灵力异能,去欺负一个寻常人?”

    北辰的声音忽然响起,不耐烦道:“这小子傻得,管他作甚?喂,你领他下去换身衣服,揍一顿就消停了。”

    北辰就是给力,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可就是不告诉李星阑。这老妖怪看热闹不嫌事大,回头搞掂帅哥,得好好把他胖揍一顿。

    陈铬想着,实在忍不住发出一阵爆笑。

    阮霖洲:“……”

    说好的不添乱呢?说好的按计划只洒点酒水在他身上呢?

    陈铬一双黑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阮霖洲实在没眼看了。

    李星阑本想散发出精神力查探一番,他总觉得那端菜的墨者太怪异了,然而听见这话,立即回过神来与阮霖洲对视。

    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似有什么顾忌,便也不再用了,向丹朱摆摆手,开始说正经事。

    陈铬不敢发声,连忙提着丹朱下去换衣服,出门时朝袁加文说了句“帮忙进去打扫下。”

    丹朱闻言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却半晌想不起来,太熟悉了,仿佛每天都能听到,可又不是李星阑的啊?

    他晕晕乎乎被陈铬带着到处转,最终下到三楼的一个房间,推门而入,其中却是空空如也,转头问:“衣……唔!”

    陈铬反身轻轻将门阖上,室内瞬间没了光照,变得漆黑一片。

    就在这黑暗者,他一把甩掉面具,暴起冲至丹朱面前,屈膝弹踢,稳准地击中其裆部。随即,紧贴着他的肩膀后旋身九十度,来到丹朱身后,以手肘锁住其咽喉。

    陈铬猛一发力,将丹朱拖行至床榻上附身压住。

    他心中万分难过,下手几乎要失了轻重,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自己臆想中的画面,全是李星阑与丹朱温柔缱绻,当即被雷的七窍生烟。

    换做是以前,如果交往对象喜欢上别人,他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感觉,直截了当说再见,还会奇怪对方脸上那种复杂揪心的表情。

    自由恋爱、和平分手,多么潇洒简单?

    可是当对象换成了李星阑,他的脑袋轰隆一下就炸开了,悲伤的情绪自灵魂深处传来,纠结着整颗心都在绞痛,像是无法抑制的洪流。

    当他看见丹朱,明知道两个人之间爱来爱去的事情,本不值得小题大做,却还是忍不住,将锁住他脖颈的手肘锁紧,再锁紧。

    丹朱几乎就要昏死过去,他俯身趴在床榻上,被陈铬骑在腰上,对方双脚锁住他的脚,一手摁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则紧紧锁住他的喉咙,迫使他用力向后扬起。

    他实在是疼痛难忍,终于明白过来,心中只有惊喜,努力挤出几颗字,说:“哥……哥你听……我解……”

    陈铬听见他的声音,哪里还能忍心?立即放手,满眼含泪。

    冷不防一股白色灵气奔流而来,袁加文现出身形,一记手刀砍在丹朱后劲,将他生生劈晕过去,问:“怎么不杀了他?”

    陈铬彻底松开手,踉踉跄跄连退两步,撞到了一个小木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道:“杀人……犯法的,我傻吗?”

    袁加文被他说得打了个寒颤,迅速将丹朱的衣服扒了下来,催促陈铬换上。丹朱本就是幻化成他的模样身形,因此那一身白衣,在陈铬穿来尤为贴合,稍稍一整理,根本就看不出换了个人。

    杀手戴上自己的面具,手中放出两股白色的灵气,它们缠绕锁紧丹朱,将他“古七”一声挤成小阔耳狐的模样。火红的一团绒毛,捏在手里柔软温暖,感叹:“难怪帅哥会认错,根本就没有区别。”

    陈铬撇撇嘴,心中赞同却不愿承认,咕哝道:“把他绑好,回来再对付这个狐狸精!”

    低头一看,一摆上沾着的鱼汤还是在散发着阵阵腥味,当即皱眉。

    袁加文用抹布擦了擦,未见成效:“没有清水,等我去提一桶。”

    陈铬皱着眉,说什么也要去问个清楚,便催动自己体内莹白的灵气粒子,附着于衣物上,瞬间将那些汤汤水水全都逼了出去,苦笑:“哈哈,除尘咒。”

    “尽量忍住你那莫名其妙的笑点,”袁加文把狐狸揣进怀里,似乎有些担忧,嘱咐:“跟秦国人谈条件的时候要贪心,狮子大开口,装得骚点。不不不,是撩人的眼神不是智障。”

    陈铬把自己的衣服收好,发现扶苏的兜帽还在,随手一把揣进怀里,而后匆匆忙忙赶回宴会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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