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泰山·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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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晨光熹微,山间霜露未散。

    李星阑起得早,足足花了十分钟,才从陈铬脑袋下抽出手臂,再把他的小腿移开。打着赤膊走出房间,腰上松松垮垮系着条长裙,麦色皮肤、腰线紧窄,迈步时胯间那物若隐若现。

    陈铬在梦里发出吞咽声音,李星阑正准备推门,闻声折返榻边。伸手,给他掖被角,却发现被角已是平平展展的。愣了片刻,干脆曲起一腿半坐在陈铬身侧,低着头看了好一阵,最终一敲脑袋,轻脚默手走出门去。

    李星阑心不在焉,出门时,脚踝“咚”一下撞在门槛上。

    袁加文恰好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撞见这百年难遇的出糗时刻,指着李星阑哈哈大笑。

    李星阑轻掩门扉,窜步上前一脚揣在袁加文小腹上,当即给他留下个粉红的脚印。

    两人在山涧冰泉边冲凉,混着冰渣的凉水劈头盖脸淋下来。

    袁加文扯着嗓子怪叫,对李星阑挤眉弄眼,问他:“你们几天一次?小弟这么能打,是一号还是零号?其实当零也挺爽的,要不要哥们教你几招防身?”

    “去你妈的。”李星阑喉咙里飞进一颗水珠子,呛得一阵咳嗽,不耐烦道:“有话直说,没事我走了。”

    袁加文挠头,说:“你不可能什么都瞒着他,我们已经有了合理的推测,为什么不告诉他?身体不再长了,心理始终要成长。世界本就残酷,没人能一辈子当个吃奶的孩子。”

    李星阑跨坐在一块石头上,浇水洗脸:“我会想办法。”

    袁加文不解,问:“你有想过吗,万一他永生不死,你能照顾他到什么时候?你爱他,就要尊重他,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独立的个人,而不是你的保护对象。”

    “到时候再说,我会想办法!”

    李星阑猛然站起,脚下带出“哗啦”一片水响,背脊微微佝偻,将抹布拧干,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任何残酷的东西。每次我看见他哭,都觉得……反正,我愿意让他一辈子吃奶,不行?”

    袁加文:“……”

    李星阑失笑:“世俗的东西,心灵鸡汤,也就是无能的人在自我催眠。你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说什么独立尊重,都是狗屁。我愿意保护他,有能力保护他,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袁加文:“你这人神经病吗?我就不应该借你看那么多小说,看看你陷入热恋时的样子,简直就是小说里中了蛊的霸道总裁。”

    “情况太复杂,远非你那颗脑袋能想明白。”李星阑转身走了,声音越来越轻,“过了这两天,你跟他一起去咸阳找姜大哥。前几天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自己的猜测,永远不要说出来。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所有人。”

    袁加文觉得李星阑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尤其是说到去咸阳找姜云朗的时候,他用的词是“你跟他”,而不是“我们”。

    陈铬睡得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已经是日在中天。伸手往旁边一摸,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就知道李星阑一定是去找准提去了。登时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翻个身决定继续睡觉。

    “哐当——!”

    房门被袁加文一脚踹开,陈铬气鼓气涨猛然坐起,对他怒目而视:“你干什么……嗯?好香!今天吃什么?”说着话,手脚并用爬起来。

    袁加文伸出长腿往旁边一勾,案几被拖过来,在地面上摩擦着,发出“吱呀”一声响。继而“哐当”一声,将整个锅子直接放在陈铬面前,再放好两副碗筷,以及树枝削成的刀叉。

    陈铬心里一跳,觉得他这个习惯简直和大哥太像了,说:“谢谢。”

    袁加文摆摆手,直接盘腿坐在地上,说:“跟嫂子客气什么?有点事要和你商量。”

    陈铬点点头,和他边吃边说。

    袁加文本来是受到李星阑的警告,不要和陈铬说太多暂时无法证实的推测,但他从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我行我素惯了。现在姜云朗都不在身边,就是上天也没人能管。

    他吃了两口肉,随手将那把玄铁匕首“咄”一下摆在案几上,咕哝着:“这把匕首上面有个符文,我天天翻来覆去看,终于发现它为什么这么眼熟了。”

    陈铬闻言好奇地端详,又拿出自己的蚩尤刀,刀柄的末端,有一个相同的符文:“像是个倒着的‘人’字,也像朝右旋转九十度的大于号,一个没有封口的三角形,这符号太常见了。”

    袁加文:“你好好看看,这个‘人’字的顶端,多了一横。”

    陈铬脑袋上的小黄灯“叮”一声亮起:“海鸥!”

    袁加文:“是山鹰,小弟,你不是学过艺术吗?”

    陈铬抱着碗,一脸生无可恋:“我学的是音乐,不是美术。再说了,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海鸥,你就是给他ps一个猪头上去,它还是海鸥。”

    “不对,”袁加文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在那个符文上轻抚,“凹槽里还有一丝白色涂料的印记,这是一只白色的山鹰。”

    陈铬大叫一声:“噢——!”

    袁加文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嗯嗯嗯!所以呢?”

    陈铬拊掌感叹:“蚩尤不会也是穿越者吧?把动物图腾当做自己家族的标志,鹰家?他也看过《冰与火之歌》?”

    袁加文以头抢地,把案几撞得“梆梆”响,大喊:“鹰家的标志是个龟……鹰头!宝贝儿,你能简单分析一下吗?”

    陈铬:“怎么分析?”

    袁加文:“我叫袁加文,这是云朗给我起的名字。从小到大,我被当成杀手培养,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代号g。他说g有很多含义,其中gavin最适合我,意思是白色的山鹰。”

    陈铬“啪啪啪”地鼓掌,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真浪漫!比‘镀了一层铬’还浪漫哦。”然后低头,继续扮演一辆“狂吃狂吃”的小火车。

    “小弟!”袁加文不信邪了,“哐”地一拍桌子:“这是一把反曲弯刀,不同于中国古代的匕首,它的刀腹很厚,刀身向前弯曲,俗称狗|腿刀。看,这里还有个导流血液的v型凹槽。”

    陈铬:“古人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砍树劈柴狩猎剥皮,我知道这是廓尔喀|刀,形状跟小柴刀长得差不多。”

    袁加文:“教我刀法的老师,他是一名退役的廓尔喀雇佣兵,廓尔喀|刀是他送给我唯一的武器。直到后来,那把刀背上刻着老师名字的刀,被云朗砍断了。你是懂行的,知道这种刀向来都硬度不高。”

    陈铬:“然后他给你打了一把?找到大哥,我也要他给我打一把。”

    袁加文没了脾气,直截了当:“这是我在疑似蚩尤的兵器塚里,找到的唯一一把保存完好的武器。帅哥检验过,它的成分跟你的蚩尤刀基本相同。而你在战场上的时候,从蚩尤刀中呼唤出了蚩尤的残魂,你不觉得他的背影很像……”

    陈铬听着听着,总觉得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真相呼之欲出,然而就是差那么一点,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总是在阻止自己。

    阻止自己做什么呢?我在想什么?

    “算了,想不出来。”陈铬一个太阳穴上白光一闪,袁加文的肉眼无法看见,而陈铬自己更看不见,“你们都聪明,我是个智商欠费的傻白甜,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到底得出了什么结论?”

    袁加文一拍大腿,正准备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

    冷不防李星阑已经到西山峰顶上,与准提进行过友好交流,这么快就回到房间。

    “袁加文,你又在教陈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李星阑昂首阔步,走得潇洒随意,脸上带着十分放松的笑容,仿佛解决了什么难题似的,打心底里散发着快乐。

    他走到陈铬身边,当即坐下,一手掌着他的后脑,结结实实与陈铬进行了一个深吻。目光警惕地四周逡巡,没有发现准提的视线,便放开陈铬,并对他说:“g怀疑准提其实自己也一知半解,这一套法器,可能是兵祖蚩尤亲手打造的十件器物,而不是九件。”

    陈铬脑袋里昏昏沉沉,总觉得李星阑说得根本没在重点上,却又无力反驳。痴痴呆呆点两下头,还是发出了疑问:“那他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李星阑:“就是,所以我四个月前就说了,你要跟他保持距离。你……我们下山的时候找个机会,去偷偷观察一下聂政的琴剑,看看上面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符文。”

    说话时盯着袁加文的眼睛,朝他轻轻摇头。

    袁加文挣扎一番,摇头晃脑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跑走了。

    饭后,陈铬受到苏克拉的接引,前往准提修行时所处的西侧山峰。那座山并不高,只是在这片规整的亭台楼阁中,显得有些突兀。

    苏克拉将他送到山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去吧,每个人都会遇到必须独自穿越的道路。”

    陈铬不知道是跟李星阑相处久了,或是还没睡醒,只觉得这个印度工程师也是话里有话,上个山请老师辅导功课,为什么说得这么富有哲学意味?他摇摇头,道了句“多谢。”

    “苏克拉!”

    苏克拉准备返身想回走,忽然被陈铬叫住,问他:“你们真的能通过占卜,推测人的命运吗?”

    他面露难色,答:“占卜之前,不能。但占卜的时候,结果出来的那一刹那,一切就已经注定。”

    陈铬:“为什么?这太不合理了,对了,之前我们刚刚到齐国的时……”

    “是这样的!”苏克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当盒子封闭时,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个既死又活的怪物,而是指猫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人的未来也如此,你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当我们试图通过占卜去观测,实际上已经通过这个动作,对未来实施了影响。世界在一刹那,分裂成数千亿个平行的时空,而你,只能进去其中一个。”

    陈铬:“可你们自己,也是身处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怎么可能脱离这个系统,去看到整个未来?”

    苏克拉:“宇宙如同浩瀚汪洋,懂的占卜的人,仿若带翅的飞鱼,偶尔纵身一跃跳出水面,才知道天地阔大。我们拥有超越人类的计算能力,通过复杂的算术,推导出接近于现实的真相。”

    陈铬:“也就是说,只是接近现实。或许这条鱼飞了起来,能看见无数条大海的支流,于是就选择离自己最近、看得最清楚的那一条游过去。但如果它努努力,也能够逆流而上,游到其他的支流中去,对吗?”

    苏克拉:“它的可能性小到接近于零,这太艰难了。但时间有一个坐标,在宇宙爆炸的那一瞬间,对对对!我忽然悟到了什么,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苏克拉!”陈铬莫名其妙,就见着苏克拉自说自话,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愁苦,神经病似的跑走了。

    他也只能转身向前,走上独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

    古老的泰山巍峨耸立,冬日里苍山负雪,入眼全是白茫茫一片。这座山峰却与周围格格不入,它不仅像是一条蜡烛,连温度都比周围要高上许多。陈铬越走越热,从山脚到山顶,仿佛经历了寒冬、深秋与酷夏,最终来到气候宜人的春天里。

    “真漂亮!”

    一阵风起,带来漫天绚丽的树叶,叶片异彩纷呈五光十色。仿佛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正于佛祖讲经时,洒下一阵阵七彩琉璃似的花雨。

    随风而来,一片橘色的树叶落在陈铬左眼上,叶子晶莹剔透,叶脉条条分明。陈铬透过它放眼望去,仍能清清楚楚看见眼前的事物,他将叶片摘下,轻轻握在手心,而后顺着山风吹拂的方向,摊掌。

    橘色的叶片被风带走,上下翩飞,忽而碎裂成细微的粒子,倏然化作一只真正的蝴蝶。

    蝴蝶于空中翻飞轻旋,最终轻轻落在他的头顶上。

    陈铬傻呵呵笑起来,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蹦一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刹那之间,天空中红霞铺满,仿佛一张宣纸被泼上一桶粉红色的墨水,饱满、温柔,充满了仙宫般的瑰丽。梵音渺渺,七彩的树叶如暴雨与海啸,随着山风喷薄而出。

    “嚯?!”

    陈铬被树叶迷了眼,眼睛一闭一睁,面前骤然出现一颗如冠盖云松般的老树。树根虬结庞杂,深深扎入山峰的绝顶,树干是金银双色的两股老藤纠缠在一起,向上蟠曲,最终散开异色的千百条枝杈。

    这些枝杈上的叶片,则是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红橙黄绿青蓝紫,无一不有、无一不美。质地如美玉,如琥珀,如闪耀星钻,如幽深宝石,仿佛根本就不是一样植物,却又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能够看见叶脉中流动着源源不断的灵气。

    花雨似的树叶又落了一阵,陈铬收起惊讶,缓缓走去,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

    树下有一个赤膊青年,模样既不是先前在边城小镇中,他见过的那名老乞丐;也不是昨天上午,在饭堂里见过的那个飘飘渺渺的印度中年。

    面前的这个人,下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上半身、脚掌全都赤露在外,现出一身极白皙的皮肤,肌肉健美流畅,却并不带着半分□□的意味,而是令人觉得毫无烟火气息——简单来说,就是觉得这人不需要吃喝拉撒,只长在画像里,或者就是一个雕塑。

    陈铬停在树下,距这人仅有两米的地方,福至心灵般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三下,乖乖地打了个招呼,道:“您好,准提菩萨。”

    准提侧躺在树下,右侧面南而卧,右手支颐,面容安详,仿佛进入了浅眠。双眼如同两尾游鱼,线条自在流畅,闻言半睁开来,露出其中光华闪耀的双眸,颜色绚烂,仿佛将浩瀚宇宙都纳入其中:“您好,陈铬。”

    “哈哈,你的样子可真多。”陈铬忍不住笑起来,菩萨还会跟他打招呼呢?这是怎样一番体验!他心中坦荡,丝毫不认为自己的笑声有什么不妥,大大方方走了过去,在准提面前盘膝坐下,说:“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一片枫叶变成了蝴蝶。”

    准提微笑:“枫叶幻化蝴蝶,蝴蝶幻化成你。”

    陈铬:“我是从老妈的肚子里幻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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