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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崔四蓝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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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7

    靖熙四年,三月十六。

    天色微明十分,岳氏便起身洗漱着装。

    今日,是女儿月宸出嫁的大喜之日。

    终究,月宸还是要嫁给崔振。

    岳氏坐在镜台前,由丫鬟服侍着绾发的时候,因着忆起过往种种,有些神思恍惚。

    她自己的姻缘路,很是顺遂。嫁的男子,正是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后来夫君英年早逝,是她此生最重的殇痛之一。但是每每回想起携手度过的数载岁月,无悔。

    崔振与月宸结缘,是因她的夫君曾在崔家坐馆教书,崔振私下有不懂之处,常来家中请教。她的夫君故去之后,崔振仍时时前来,看望、宽慰她们母女两个。

    那时的少年,眼中没有如今的寂寥或锋利,不吝啬笑容,容颜焕发着璀璨耀目的无形光彩。

    两个孩子偶尔会面,她并没有多想,是笃定他们与她一样,明白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缘分只能是到相识为止。

    她要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莫大的过失。

    崔振离开京城,远赴边关、沙场之前,特地与她辞行。他走之后,他的同窗、好友的长辈偶尔会主动前来,说有更好的门第请她过去教导闺秀诗书礼仪,银钱自然也更多。她不需想也知道,这是崔振请他们帮忙的缘故。

    正当家境有所改善的时候,境遇发生逆转,她与月宸就此陷入生涯的泥沼。

    她始终不知道,自己与月宸因何成了崔夫人的眼中钉。

    崔夫人打着崔家的名号出面,让她再不能教书贴补家用,一步一步沉沦,直到了要和月宸一起为人洗衣浆裳的情形。

    已是艰辛之至,可崔夫人还是不肯罢手,与子女时常上门找茬生事。

    她想争这一口气——别人越是不要她活,她越要活下去,怎奈身子骨却撑不住了,终是到了贫病交加的地步。

    月宸轻易不落泪,在她卧病在床的日子,仍是言笑晏晏,百般宽慰她。

    崔家阻止大夫上门诊治的时候,月宸的神色在一夕间变得坚韧、冷漠。她说,娘,我去崔府一趟。

    她预感不好,想要阻拦,却是有心无力。

    那一日,月宸回到家里的时候,带回了诊脉的大夫。

    晚间,月宸捧着煎好的汤药到了她床前,眼泪簌簌掉落,继而跪倒在床榻板上,哽咽着说,“娘,女儿不孝,这一切都怪我。”

    仔细询问之后,她才知道,女儿与崔家的四公子两情相悦,而崔夫人无意成全,且蓄意整治她们母女二人。

    正因为是过来人,她才明白,少男少女的情意一旦滋生,便如燎原的火势一般,是无可控制的。她更明白,女儿在这期间,必定有过数度挣扎、苦痛,可还是无法放下那个少年。

    若能放下,便不会陷入艰难境地。

    她并没苛责,只是和声询问过往种种。

    月宸如实说了,以她与崔振相互一见倾心开始,到她伪造婚书断了姻缘路结束。

    那一刻,她的女儿满脸的泪痕,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可语气却是如常平静:“娘,我会尽力忘记他,但也不能嫁与别人了。”

    那该是怎样的心境?不外乎应了那一句哀莫大于心死。

    为此,她握住女儿的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往后我们相依为命。

    她不怪女儿,又怎能责怪?寻常人,包括她也是一样,做梦都想不到崔夫人和膝下儿女竟能是那般不堪的品行。

    那期间的苦楚、难堪,让人一回想起便迅速逃避。不想记起崔家人丑陋的嘴脸,更不想细数母女二人所承受过的屈辱。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崔夫人和膝下儿女先后离开京城,偶尔回来,也只是逗留一段时日。

    她们终于可以在京城的街巷、人海中隐藏起来,再不需面对崔家那些人。

    时常觉得日子漫长难熬,可是偶一回首,惊觉已是几年光阴自指尖流逝。

    自她重病那一场之后,家里当家的人便是月宸了。月宸和身边仅剩的两个丫鬟没日没夜地做过一年绣活,卖到绣铺里,这样攒下了一些银钱。之后,又女扮男装做小本买卖,要多辛苦有多辛苦。可是长久的辛苦并没白费,家里总算是远离了捉襟见肘的窘境。

    她不得不承认,女儿要比自己更有韧性,并且颇有点儿经商之道——同样的情形之下,便是她身子骨硬朗,也没办法改变家境。

    相较之下,她这做娘的更像是温室里的娇花,而女儿却在风雨之中变成了劲草。

    而崔振呢?他在烽火狼烟之中扬名,成了与张放、连琛、萧错齐名的悍将。即便是她再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哪怕一点点消息,街头百姓还是会时不时地谈论起他。

    她每次听到都会心里抽痛,那是因着知晓女儿听到的时候唯有满心酸楚。

    放下一个人所需要的力气,要比喜欢的时候多上数十倍。

    阔别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回到了京城,并且出现在了她和月宸面前。

    他与江夏王世子起冲突那一晚,她整日里心神不宁,晚间去了茶馆,原本是想陪女儿一道回家,却没想到,看到了两个男子大打出手。

    之后,他站在寒风呼啸的街头,月宸站在茶馆门外。

    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中长久凝望着对方。

    也真不需要说什么,那目光已涵盖了万千心绪,所有的苦、疼、不甘,都在眼中。

    唯有从不曾忘记当初情分的人,才会是那样的态度。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女儿与他,怕是要纠缠一世。要么修成正果,要么成为此生的劫。

    不能干涉,谁都无法干涉。

    那一年开春儿,崔振让她和月宸搬到大兴庄子上的一所宅院暂住。

    一段时日之后,他又在城里为她们安排了住处,让她们再次搬迁。

    那天,自一早便下起了春雨。

    她听得崔振求见,撑着伞到了外院,见他披着斗篷站在雨中,身后有数十名小厮、家丁相随。

    她没请他到室内说话——本就是他的宅院,她只是客。问他是为何事前来,他照实说了。

    她忽然间受不了了,积压这些年的对于崔家的痛恨、对他和月宸渺茫的前途心生怨恨与无望。

    她的承受能力有限,每日里担心崔夫人找上门已是焦虑不堪,又会时不时地在女儿眼里看到不可忽视的痛苦、挣扎。

    真受不了了。

    她忍着怒气与泪水,问这种时日到何时是个头。

    他眼里有着深深的愧疚、歉意,说:“我会尽快让您与月宸安稳下来。”

    她心里有气,说道:“我们本来很安稳,眼下却在京城里过上了漂泊的日子,真是可笑。”

    他敛目垂眸,“我知道,是我之过。”

    “的确是你之过。”她始终不明白,一段情缘而已,怎么就让她的女儿尴尬狼狈到了这个地步。是谁之过?自然是他。若是不能善待,当初何必结缘?她为女儿委屈、动怒,“这日子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前的旧账还无法清算,便又添了新债。我们的确是卑微,没资格为自己讨还公道,可是你呢?你连让我们维持原有的那点儿平静的余地都不肯给。”

    “您可以。”他说,“可以讨还公道。我听凭您处置,不论何时、何地。我真的清楚,一切过错因我而起。”

    她那一刻在气头上,把他的言语想偏了,以为他是在替母亲、手足说话,把崔家人对她们母女的羞辱、刁难都揽到了身上,不由怒道:“听凭我处置?今日我若是当着你的随从的面儿掌掴你,你也受着么?”

    “是。”

    她冷笑连连,“我怎么敢?与其找你出气,不如尽快等到结果——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月宸也不小了,当真是经不起这般的折腾。我们不搬家了,就在这儿等着,是福是祸,尽快来个痛快的就是。”语毕,她转身。

    “师母!”他语气里终于有了真实的焦虑的情绪。

    她不由得脚步一顿,回眸望去。

    他在这时候后退一步,撩袍跪倒在地,“师母,我让您和月宸居无定所,往昔更是饱受苦楚,您可以拿我出气,但是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不值得。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无这种情形。”

    她身形僵住,是因为留意到了他的随从面上都流露出了惊诧、心焦,却都因为畏惧他而强忍着没发出惊呼声。

    随后,她轻声问他:“最晚何时动身?”

    “明早之前离开这里便可。”他说。

    “那么,”她在这片刻间,想到了女儿曾长时间跪在崔家垂花门外的事情,不由狠了狠心,“你就在这儿跪上半日再说!”

    他竟恭声称是。

    她转身去了就近的花厅,硬着心肠看着他跪在斜风细雨中。

    不是她心狠,她是要让女儿尽早下决心——这个男人,还要不要,给自己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看到他吃苦,女儿自然清楚是否心疼。若是无所谓,那就离开京城,就此与他成为末路;若是心疼不已,便不会还处在挣扎的心境之中。

    她又怎么不清楚,崔振如今的进退维艰,正是因为女儿的左右为难而起。得不到意中人明确的态度,有些事他不要说给谁一个交待,根本就是无从谈起。

    那一天,在她记忆中,太过漫长。

    到底,月宸撑不住了,自内宅到了外院,找到她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这样也不是个法子,眼里却分明已煎熬出了血丝。

    她索性把话挑明:“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可是,你若一直这样举棋不定,在他而言,怕是比日日跪在我面前还要难受。”

    月宸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我知道,我会尽早给您与他一个说法。”

    她笑,又叹息。能给什么说法呢?不到一定地步,月宸不能嫁他。但是,月宸便是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后悔与他的相遇结缘。

    只能是这样,两个人同在京城,知道彼此都在,都安好。

    便足够,便知足。

    她没料错女儿的心迹,没能料到的是,最终崔振离开了崔家。更没料到的是,皇后与太后竟有意成全这一段姻缘,给了月宸足以匹配崔振的身份,并隆恩赐婚。

    这结果看似最好不过,可也只有她知道,两个人一路走来有多不易。

    她只希望,两个人不忘以往的苦,珍惜眼前的福。日后便是再有坎坷,也能携手度过去。

    她是真的这样祈盼的,昨日亦是这样当面与崔振说的。那一刻的他,微笑着点头称是,意态忽然间竟似回到了当初,只是个在师傅师母面前很乖很乖的少年。

    **

    一整日,蓝月宸都似置身于梦境中。到了吉时,含泪拜别了母亲,上花轿后一直都在为离开母亲而难过。自拜堂到进洞房,她都是满心懵懂、惶惑,万幸的是种种礼仪事先早已烂熟于心,好歹是没出岔子。

    头上的大红盖头被挑落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崔振俊朗的容颜。

    他明亮的双眼里的笑意、温柔,一如初相识的那一年。不同于当初的,则是这些年风雨洗礼之后的内敛和摄人的气势。

    不管怎样,他都依然是他,始终记着她、恋着她的那个人。

    唯一的那一个。谁都无法取代。

    礼成之后,他去了外院敬酒。

    女客喧闹一阵子,也就散了。

    她坐在原处,打量着室内陈设,揣摩着他如今在起居上的偏好、习惯,想象着日后要如何在这基础上依着自己的喜好好生布置一番。

    就是这些小事,也让她思忖了好半晌,随后才觉得身上繁复的衣饰累人,脸上浓厚的妆容也带来不适之感。

    她唤来陪嫁的丫鬟,换了身轻便的大红衣裙,又仔细地洗净了妆容,只觉得自在了不少。

    在这一日,没事可做,也没心情做什么,满心满意只有成婚这一个事实,满心满意惦记的,只有他。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不自主地回想起了年少时与他的很多事情。

    第一次有亲近的举动,是在旧居里的书房。他谎称找她探讨学问,实际上则是帮她裁纸。偏又心猿意马的,一面裁纸一面看她,后来竟被裁纸刀割伤了手,鲜血一下子涌出来,染红了纸张。

    她立时慌了,连忙到了他跟前,用帕子裹住他的手,连声问:“疼么?特别疼吧?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心里却在想:这人怎么会笨到这个地步的?

    “不疼。”他竟是笑着回应,并且真的笑得特别开心,随后就用没伤到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比我还着急的样子?”

    她对上他几乎是没心没肺的大大的璀璨笑容,打他的心都有了,“还笑!笑什么笑?流血是小事情么?傻乎乎的……”

    他不顾她絮絮叨叨的抱怨、指责,将她的手温温柔柔地纳入掌中,拇指反复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肤,“在你面前,傻乎乎有好处。这好处还不小呢……”

    她险些被他语气里那份恍然、温柔催眠,意识上则是看着他还在流血的伤手起急,正不知说他什么好的时候,他将她拥到怀里,继而煞有其事地叹息道:

    “这样就不疼了,真的。”

    她一下子红了脸,一面挣扎一面想,打一开始就没看出他有疼的感觉,这厮是木头做的还是铁打的?

    第一次亲吻,是两人争辩他的字的长处与短处。

    男子的字迹,尤其习武之人的字迹,刚劲有力是根本,而他的字却透着杀气与煞气:

    撇捺竖这些笔画,由他写出来,总是如刀似剑。

    这种人骨子里的强硬、跋扈、霸道很重。

    “你这样可不行啊,要懂得收敛才是,就算生性如此,也不需在些微小事上都让人一目了然。同样的,你要从小事上开始克制收敛一些……”她站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对着他的字絮絮叨叨,他却在这时候揽她入怀,双唇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

    她立时傻眼,成了呆头鹅。

    “听你的,收敛着来。”他说。

    “嗯……你……”她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想指责他,甚至想着要不要学着戏文里的情形,在这时候给他一巴掌。

    他却变本加厉,笑得像个得了莫大便宜的小地痞,手臂紧紧地环住她,又托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唇,并且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家宸宸没生气,今天一定是黄道吉日。”

    她气得不行,张嘴要数落他的时候,他的唇再一次落下,牢牢地按在她唇上,小心翼翼地辗转地吮吸、试探……

    那最美的一段光阴,他就是这样陪她度过的,要么傻乎乎的看着她,犯一些很笨很笨的错误,要么神采飞扬地神气活现地坏笑着,一点一点拉近与她的距离。

    她经常因为他又气又笑,或是又羞又恼,但是,心里更多的是暖暖的、满满的、甜甜的感觉。

    那是太快乐的一段光景。

    以至于后来受尽生活磨折的时候,她总是会想:人这一生的欢欣是不是有限的?她的笑与福,都早早地挥霍尽了。

    后悔过么?

    后悔过。

    在母亲病重而不能请大夫医治的时候,在她跪在崔家垂花门外的时候,她后悔。

    悔的是为何没有早早察觉到崔家大多数人都是那般下作的货色。若能做到这一点,很多事情是可以避开的。

    而对于夺走她心魂占据她整颗心的那个少年郎,她不悔与他相识、相知,不悔自己倾付的每一分情意。

    他,是值得的。

    恍惚间,听到了丫鬟恭敬而怯懦的声音:“四爷。”

    她这才惊觉天色已经太晚,抬眼望向他的时候,闻到了随他趋近的酒味。

    崔振将手里的封红随手分发给喜娘、丫鬟,继而道:“退下。”

    几个人俱是面上一喜,行礼退下。

    崔振径自到了她面前,俯身,手撑在她身侧,含着喜悦的眼眸中,还存着几分恍惚。

    蓝月宸抿了抿唇,细细打量他,见他面色比起平日要苍白一些,眸子宛若寒星,过于明亮。是醉了,还是太过疲惫呢?

    她思忖间,他已抬手揽过她,低头索吻。

    她有片刻的僵硬,随后便坦然。

    他,已是她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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