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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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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卫国公耿成六十初寿,国公府便开了寿宴,请这京中门坎适当的人家过来吃酒热闹。

    京中这几年,若说白得的大富贵,便都要说卫国公家了。这耿成原本是山阳郡的一个六品通判。他父早亡,家中清苦,读了许多年书也没甚出息。那年他娶了当地一个土财主的闺女,得了一笔实惠嫁妆,二十四岁那一年才在他丈人的运作下,买通推官,整了个孝廉行了察举路,熬了二十多年才上了正六品。

    却不想,通判没当几年,耿成家却一飞冲天,成了天佑星的后人,这一飞不要紧,转眼着就成了一等一的富贵人。先帝怜悯他家,便挑了上好的宅邸赏了他,四千户的封地却尽挑的好地方给他家。

    卫国公此人,胆子不甚大,却也有些小聪明,若不然,当年他怎敢绕过门第婚,竟取了土财主家的女儿做正妻。当时他想算的是好,却不想几十岁后竟有这般造化。因此,他脊梁直了之后,一入京,便再三再四的取了十多房姨太太回来,这些个姨太太,个个出身比他老妻家门高何止数倍,因此如今他老妻自不敢多言,对他是百依百顺。你想娶那个就那个,只要你娶得起。

    上京是个大地方,吃穿花用自然比一般地方要贵得多,这卫国公虽有食四千户的进项,可惜他家大业大,虽他在督察院都任着左都御史。可叹,御使是个名声职位,最不来钱儿。在他看来,却不若下去做个封疆大吏。可惜啊,国公这位置,什么都能做,你偏偏却又做不得封疆大吏。

    俗世矛盾多多,可怜耿成一介贫寒出身,家底单薄,他家鸡架子大的他有些撑不住,因此思来想去,耿成便在上京做起了请客的营生。他是三不五时的娶姨太太,每娶一位他便要办上一场热闹,姨太太娶来,自然要接二连三的生娃,因此,满月百天,周岁这等热闹自然也是三不五时的要办。

    这卫国公请客请的多了,自然招惹人家厌恶,因此他钱是得了不少,人气却不高,一来二去的,别人也讨厌跟他打交道了。一个手中无权的国公,平日里恭敬着就好。赶上他家的帖子到了,那是礼到人不到,逼急了派代表。闹到最后,今上都觉得丢人,着人把卫国公招进宫里也不知道训了什么,总之出来后,御使也没得做了,只留了个爵位晾着他。

    卫国公失了圣宠,家里顿时凉了两年,却不想今年初,宋国公定婴念在护帝六星,同气连枝的份上,跑到御前给他求了个鸿胪寺卿的长官职位。虽依旧是四品。鸿胪寺也冷清,可好歹也能去今上面前露个脸,耿成吓破了胆子,因此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般的行事。对宋国公定婴,那简直更是百依百顺起来。

    今年正好是耿成六十小寿,他本不敢办,私下便跟定婴唠叨了几句,定婴大笑,这有什么,该办还是要办的,怕是你今年办事,今上还有封赏呢。

    果不其然,一大早的,卫国公家便得了万岁的赏。东西不多,具是家常日用。有如意一对,金福寿金,银,玉器皿每种两套,寿仙十二面屏风一座,福字花玉带两条。绢、绫、罗、纱、绸、绒、锦寿字图等项每种八匹,还有今上亲笔手书寿字一张,素斋席面一桌。

    卫国公得了赏,顿时老泪长流,着命人高高供在院当中给人观看,却不知道又添了笑话。这种封赏二品以上的老臣都有,也算不得厚封,只平常罢了。人家平国公顾岩,年年生日得的赏赐都是这个的三倍还多。在六大国公里那是头一份的。

    一大早的,卫国公家正门打开,卫国公长子耿辰生站在家门口替父迎客。 卫国公的正妻叶氏身着如意云纹长袄裙,头戴金牡丹中花九粱玛瑙珠子头冠,端坐在后堂接待女客。

    因护帝六星同气连枝,六十小寿是个大事儿,因此这日一早,卢氏也穿着盛装早早的便来了。

    “老姐姐,老没见了,您这身打扮鲜亮,恍惚一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媳妇!”叶氏看到卢氏进门,赶紧扶着小丫头起来,应在二门口一见面就福礼,张嘴便很乡下气的打招呼。跟在她后面的大姨太太乔氏一撇嘴,心里笑的不成了都。

    卢氏却不管这些,她双手扶了下叶氏,也端端正正的还礼:“老妹子家大喜,我这一大早的就坐不住了,赶着来你家吃长生酒沾沾福气儿。”

    叶氏心下感动,知道卢氏不是个势力人,亲切便又加了三分热情,挽住她的胳膊,就如乡下常人一般的与卢氏往里走。这许多年,卢氏都没跟人这般领过,她不由的便想起在平洲老家的人,那以前,妯娌们便也都是这般。

    如此,她便笑着拍拍挎在胳膊上叶氏的手耳语道:“老妹子,也不是我说你,这老没见你了,你呀!还是这个顽皮猴儿一般的样子一般,今日便只许你挽我,旁人来了你再挽,我是要醋的!”

    叶氏一听,便知道自己又错了,因此心里又是苦又是感激,心里更是亲切感激上几分。

    卢氏坐在上座与叶氏拉了一会子家常闲话,那厢女客才三三两两的到了。俱都是熟人,家里往来的也多,因此也不必叶氏介绍,她们便聚在一起说闲话,拉家常。那乔氏上蹿下跳的接待的好不热乎,女眷们虽看不惯,却也知道叶氏是个领不起来的,便也不去计较,只淡淡的点点头就是。

    叶氏应酬了一会子,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便悄悄的来至卢氏跟前拉闲话:“老姐姐,你可听说没有?”

    卢氏一笑,低声道:“这话说的不着三四的,我听说什么了”

    叶氏挤挤眼,她觉着跟你亲近吧,就得说些闲话给你分享这才亲厚,于是笑道:“老姐姐,这几日我听家里的婆子掰扯的闲话,也就是您,旁人我也不敢说,就是您家的闲话,咱姐妹儿也不算外人,我就跟你说了。”

    卢氏一笑:“说呗,不过,我可不打赏。”

    说罢,她们一乐,叶氏很是兴奋的继续道:“前几日,你家那个妯娌不是从庙里出来了吗。”

    卢氏点点头:“她呀,恩,我知道,不过我家老爷不许家里跟她来往。”

    叶氏点点头:“不来往就对了!若是我,早就两巴掌呼出去了,我都听她们说过,早以前她可没少祸害过您家里。”

    卢氏笑道:“她寡妇失业,哭上门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哎,原本想着清闲了,却没成想……谁家都有这样的,也不是只我一家有的。”

    叶氏一脸兴奋,悄悄左右没人注意便悄悄道:“我家那针线婆子消息最灵光,我常与她唠叨,昨儿她说你家那四……”她比个四的手势继续道:“就是那位被送回娘家第二日,便跑到她大儿子家里将她儿子家的库房上了锁呢,你那侄儿媳妇,当天被逼的差点跳了井呢!”

    卢氏冷笑道:“人家孝顺,自己娘亲加两把锁子那还不是正常……”

    她们正说得热闹,那边有人来请叶氏去前厢,道时辰到了。叶氏无奈,便站起请众女客去大厅上席。今天的女客不少,有资格坐席的能有百多位。

    卢氏站起,想着心事被人请领到前厢坐好,没多久,这边便开始鼓乐喧天的闹了起来。卫国公与国公夫人在当中坐着,他家长子带着媳妇,身着盛装一起过来磕头拜寿,这家人这几年人口茂盛,这一茬茬的拜完,卫国公最小的女儿才六个月,还在奶母怀里裹尿布吃奶呢。

    晚辈们拜完,自有亲戚里道也过来拜寿奉酒,卫国公心里得意,着实吃了几杯。礼完之后,时辰正好,这便上了头汤。卢氏心里有事儿,便隔着屏风透纱寻了一会,见小叔子顾昭跟老爷坐在头席正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她便低头对身边的红药吩咐了几句,红药点头知意,一会见没人注意便悄悄出去了。

    顾茂甲这日来的也早,不过他今日来却不为拜寿,只为见见大伯伯赶紧想个办法。前些日子,他按照往年惯例,一到母亲生日便去宫中苦求,求今上恩允,放母亲出来侍奉以全孝道。

    在他心里,这不过就是个名声过场,至于他心底怎么想,那却不得而知了。顾茂甲万万没想到,那日他去放声还未哭嚎几句,那上面便迅速下了恩旨,允他接高氏出寺,只是当日顾家也说了,不与高氏来往,不允高氏踏足顾家门槛,因此便允顾茂甲接高氏去至他外祖家看管守节。

    这下好了,彻底如意了,顾茂甲捧着圣旨浑浑噩噩的出了宫门,回到家,还没说几句,他妻子文氏便不想活了,只求休书一封,若不然出家也是好的。顾茂甲稳定心神,安慰了几句,赶紧收拾停当,也不顾其他,想去先跟大伯伯讨个主意,却不想一出门便看到他外祖父坐着驴车到了他家门口。

    人到了,他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指着他道:“来的正好,我的话也放到这里!我高家却不愿跟你顾家来往,如今他们说你领了旨意,我家也不敢抗旨,却也不想跟你们来往。

    我那府门右厢正好有家庙,当日你小姨就是在那里吊死的,不若你娘亲出来,就去那里修身养□!你……真真是多此一举!”

    高老爷气急败坏的走了,顾茂甲彻底傻呆了,这可如何是好,直到此刻,他方想起还有个弟弟能商议,倒霉也不能这般他一人霉着,因此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着人套着车子赶去七叔叔府上寻阿弟商量。没成想他赶去时,那边却说,小侯爷三日前便领旨出京了,两三年的无旨怕是回不来的。

    顾茂甲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他身上有旨意,因此也不能过夜,便只好命人去家庙打扫房间,再捧着圣旨,套车去接自己娘亲。临出门的时候,他百般哀求,文氏只觉人生已是如此,她是了无生趣,亦有死意了。顾茂甲不敢相逼,一时间焦头烂额只能百般安慰后,自己独自上路往京外去了。

    那日他总算赶到高氏清修的庙内,高氏那边却早得了消息,因此得了救赎一般大哭一场,快五年了,她一人住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几乎憋疯,如今儿子来接,便浑身有了力气。见到顾茂甲抱住就大哭一场,哭完看着儿子头戴七梁冠,身着赤罗裳,便觉苦尽甘来,又是得意又是解气的问:“你弟弟呢?去岁他得了大将军,我这里也得了封赏,给了祭品,忙的我一月不歇,日日替他受罪,如今如何你一人来了?”

    顾茂甲回话道:“老二领旨出京了,无旨不得入京。”

    高氏一点不傻,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想到女儿外嫁,小儿子离心,如今只能靠茂甲一人,因此便大方了一回,这等事要是放在从前,她是决然不会干的。

    她带着顾茂甲去至她的库房,从腰间取了钥匙,挨个打开箱子叫他看了一遍自己的家当后。将箱子又原样锁好,慈爱的笑着道:“儿呀,你要好好孝顺娘,以后这些都给你,我不给他们。”

    顾茂甲是个爱名的,却不爱这些黄白之物,因此道:“儿子怎么敢花用母亲的体己,母亲留着防身就好。”

    高氏听完,心里便立刻知道,她这个儿子怕是还是那个绵软脾性,为了面子硬是什么罪都能受得,如此便有了盘算。

    顾茂甲看着堆积了满满两屋子的箱子,搬来时,那些铜钱都已生锈,如今再看这箱笼里,铜钱个个被擦的油亮,他就有些万念俱灰了。

    想起以前被母亲扣了媳妇的嫁妆,一家人穷兮兮的在下面挣扎的日子,心里真是又是悔又是闹心。可如今一见母亲,不过五年竟头发全白,他心里也是难受。如此,便二话不说,请母亲上车,要接她去。

    高氏见儿子请,并不动地方,她先将自己那堆箱子,一个一个的用笔做了记号,还当着儿子的面给箱子上了小封条,直到摆弄完,这才跟儿子得意洋洋的上了车,那一路,顾茂甲每每想跟母亲兜个心底话。

    可惜,高氏心眼如今是歪的,被关了几年后,更加觉着,世上一切事情独有钱财靠得住,不然怎会儿女分心,如今竟然不来接她。

    这一路上她是频频找事儿,走不得三五里,便要下去巡查她的箱子,挨个检查一番才能安心上车,至于其余的东西,她是一概不入眼。

    待母子两人来至上京,一入城,高氏便问儿子,儿呀,如今你也是侯爷了,有进项了,母亲也不落那刻薄名声。你是最懂母亲的,我都是为你好的,因此你的进项我是不要的。

    顾茂甲一听,几乎哭出来,还未谢过,高氏又来了一句:“不过,我的花用却需要你孝敬,也不多,你拿进项的一半就妥当。我是不嫌弃少的,将就一下吃糠咽菜也能过……她正唠叨着,却发现去的方向不是去家里的路,便问了几句,一听是送她回娘家的家庙,顿时便闹了起来。

    高氏如何敢回娘家,她娘家如今跟她有了仇怨,那几条人命可还在呢。因此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去的,就此,这位堂堂老夫人便躺在车里撒泼打滚,哭嚎起来……顾茂甲多年未曾听到这般声音,如今复又听到,只觉世事无奈,却也没什么盼头了。

    那日,母子在上京大街上闹了个大丑,顾茂甲又是跪求,又是哭求。可高氏心里知道,她若不闹一次,怕是拿不住这个儿子。因此她冲下车,坐在大街当地哭嚎,只说他儿子如今富贵了,却丢下母亲,非要送母亲去庙里。那街上的人如何能听得这个,因此便站在街上指责起来。

    顾茂甲无奈,便只能对高氏说,母亲只要答应,他必有孝敬。高氏闻听只是不依,必要顾茂甲立下字据,顾茂甲无奈,只能当街写了字据一张,写着今后俸禄进项全部给母亲保管,高氏这才抹了泪,委委屈屈的上了车。

    这母子腻腻歪歪的来至高家家庙,人家那边什么都是准备好的,屋子虽不大也有一拍三间,更何况顾茂甲早就安排人将那边准备得当。那炕上铺的盖的全部都是上好的绸缎,家里侍奉的小厮丫头也是伶俐整齐的。

    高氏进门先看着人将她的箱子放好,一连锁了三重锁子,这才安心的回到自己卧房,一进门便念着高氏的家规,做出恭顺贤淑的样子,想去拜灵牌,却不想她爹高老爷将家庙其它屋子全部上了三把锁。看来,高氏爱锁东西,这却也是真传。

    高氏不敢闹自己娘家,便气哼哼回屋,将那些上好的铺盖,家具摆用收了起来,最后又将小厮丫头打发了,叫儿子将工钱折算给自己,只留一个侍奉的老妈子,叫个陈婆子的。这才算完。

    顾茂甲好不容易安排好高氏,回到家里,文氏却不理他,他只能独自去了书房休息,才刚刚躺下,那陈婆子就上门道,老夫人夜里听到人哭,并不敢睡,吓得如今站在家庙门口不敢进屋。

    顾茂甲无奈,只能半夜套车赶至家庙,接了哭哭啼啼的母亲暂且回来安身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这一番折腾,顾茂甲天明才将将睡了一会,又赶上早朝,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家里还未歇息片刻,那后院就闹了起来。高氏拿着一大串锁头,将家里的库房统统又加了一把锁。文氏自然不允,高氏大怒,便罚她在院里跪着,说她不孝。

    婆媳争吵间,高氏说了狠话,我活着一日,便是这府里的老太太。你再啰嗦,便叫茂甲休了你……

    文氏如今也不怕了,为了儿女她是豁出去了,一听老太太这般说,二话不说就跳了井,这下子高氏顿时吓着了,她见众人去捞文氏,便老老实实的出门,鬼也不怕了,哭也不怕了,还自己出钱着人去雇轿子抬了自己回家。

    顾茂甲回家,真是心里恓惶万分,他送走大夫后,又打发了小厮出去,独自盘腿坐在院里,美美的他就哭嚎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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