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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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萧源满心紧张的翻墙过来,蹑手蹑脚走至廊下。

    往常来也就来了,今日却似上刑一般。

    还没抬手敲门呢,就见门吱的一声往里打开了。

    朱沅倚门站着,神色淡淡的。

    萧源被她看得发虚,要笑笑不出的:“沅姐姐……”

    朱沅侧身让了让:“进来罢。”

    萧源便规规矩矩的走了进去,朱沅将门掩上,指着张椅子:“坐。”

    萧源依言坐了。

    朱沅走至桌旁与他对坐着,取下了灯罩,剪了剪灯芯。

    萧源瞟了眼珠帘后的内室,朱沅知道他在看什么,却不说破,今日她有意给雀环喝了些宁神茶,她只有比往日睡得更沉的。

    萧源不敢露出平日的惫懒样子,正襟危坐着。今日不知为何始终心中悬而不落,紧张得很,只等着朱沅发话。

    朱沅给他倒了杯茶,萧源就傻傻的接过,一饮而尽,两手捧着杯盏,呆呆愣愣的。

    朱沅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问道:“可出了人命?”

    萧源一下血涌上头,下意识的就答道:“并没有!他胸口碎大石都耍得,更何况我们还给他衣服里揣了块铁板!后头也是屏息唬人的。”

    说完了就看见朱沅神情冰冷,他干咽了一下,垂下头:“沅姐姐,是我不该……”

    朱沅哦了一声:“你怎么不该?”

    萧源道:“我不该给王五设这个套儿。”说着又抬起头来:“不过我只是吓唬他,也不会当真就将他怎么样!”

    眼睛亮亮的,急于求一份信任。

    朱沅觉得他赤热如同火焰,令她几乎有些受不了这灼热的目光。

    她别过头:“一个家仆,我舍得起,你休要避重就轻。我问你,为何要给他设套?!”

    萧源张了张嘴,不吭声了。

    朱沅冷笑一声:“不说是么?你这样的好友,我要不起。烦请将我托你放贷的本金利银一并结来,自此两清,再无瓜葛。”

    萧源只觉心中一痛,这种痛十分特别。

    就像五岁那年,他懵懂的趴在灶房的窗下,听见大舅母对三表兄说:“快吃、快吃!”

    三表兄被烫得发了脾气,大舅母就抱怨:“你这孩子真不省心,快些吃了,也省得被萧源见着分了去!”

    就像十岁那年有人跟他说:“小王八,你有什么横的?真当你是官家公子?你爹爹早娶了新妇,养了儿子,那里还记得你?”

    不对,这一种痛,更为强烈。

    萧源捂着胸口,低下头去,翘起的发卷似乎都一并垂下了。

    朱沅感觉到他那种沉沉的哀怮,不免心中一动,终是暗叹了口气,并没出声安慰。

    萧源低声道:“……起先,我只是想知道,沅姐姐议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头,便觉着他配不上沅姐姐。”

    朱沅冷笑道:“那你觉着谁配得上?”虽是冷言冷语,到底语气放软了些。

    萧源说不出话来。

    朱沅叹了口气:“就这么着罢,你回去着人将银子送到含素手上,自己也不必来了。你我相交,原本就于礼不合,我先前不过是瞧你年纪小,不当回事。那里晓得你是个会惹事的,也不问过我的意见,倒替我做起主来,往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非来。我一介闺阁中女子,担不起你这号人物。”

    萧源抬起头来,满眼的哀求:“沅姐姐,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如此,凡事必然问过你,你莫要如此、如此无情……”

    朱沅冷眉冷眼的,微侧着身子,漫不经心的道:“有情是错,无情才是正好。”

    说着站起来,上前去打开了门:“叫你来,也是当面将话说个清楚,休要纠缠,只教我更为厌恶!”

    萧源闻言一震,咬牙站了起来,走至门边,却又猛然回头握住了她的手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起你?!”将心底的痛压下去,反倒是一股倔气涌了上来。

    秋夜寒凉,一股热气却沿着她的手腕蔓延上来,朱沅甩了一下未甩脱。

    少年炙热的望着她,平素在她面前掩藏起来的锐勇涌了出来,像只豹子,恨不能扑上来一口将她吞了。

    不忍敷衍!朱沅别过头,隐隐感觉到了这和其他那些男人望着她充满肉|欲的目光有所不同。她敛了神情,望着他一字一顿的道:“我并不想嫁人,此番正待入宫去做女官,来日再自请不出宫。到老了,再做个嬷嬷。一边通着天,一边借势照应着我母亲和弟弟。你可明白?”这才是她心底最满意的打算,什么嫁人,都是为着照顾柳氏心情的妥协之举。

    萧源将手握得更紧:“明白了……沅姐姐,你等着。”

    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朱沅看着他转角消失的背影,不知道萧源又误解了什么,心中却隐约有些空落,她抬手捂住了胸口,又将手放了下来。

    朱泖趴在窗口,看着对面厢房的灯再度熄了,这才关起了窗子。

    画绮立在一旁不出声,朱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喃喃道:“这萧家小子是个会功夫手脚利索的,我便叫唤起来,他听到动静也早跑得没影了……”

    又思忖:“这事就揭开来,我也要受了连累……爹爹、母亲为着名声,也只有压着的。依母亲心疼她的劲头,她到末了必然毛发无损,反倒是寻了我发作……”一时又想起了朱沅狠手,浑身一个哆嗦,不再打这主意。

    但她早被朱沅压服的心,又实在蠢蠢欲动,一股子邪火烧得她坐卧难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为何朱沅便有这般好的运道,可以入宫去做女官?

    做完女官必会各家争聘不说,就是在宫中藉机见着各方权贵……当今太子,正是年纪相当……

    一时朱泖翻来覆去的。画绮睡在下头矮榻上头,不像从前一般出主意挑事,反倒是紧闭着嘴装蚌壳。

    朱泖却忍不住向她倾诉:“横竖那甄选函上头只写了‘朱家女’,为何不能是我?”

    她坐了起来,这个念头无法压抑,反倒似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她像只飞蛾一般要不管不顾的朝它扑去,就算她知道有多危险。

    三日后,萧源就背上了行囊,去了东大营。萧见行绷着一张老脸,并没有送行。待送行的家仆回来后,却拉着他问了半日的话。

    萧夫人姚氏松了口气,立即开了箱笼,挑了几匹鲜艳的料子来,要提前做年节新衣。

    朱沅接过含素递过来的一包银子和几张银票,默然无语。

    含素看她脸色,终是忍不住道:“萧家的人都道这混世魔王走了,萧夫人喜得差些要请个戏班子上门来唱上两出,只怕萧老爷不高兴,这才按捺住了,终还是请了个姐儿上门来唱了几曲才罢。”

    朱沅含笑看着她:“怎么不见你欢喜,你不是一路来都不喜欢他么?”

    含素噎了噎,慢吞吞的道:“他也挺好的,有事儿吩咐他的,从没推委过。就是孩子心性,处起来教人害怕,不定怎么惹着他就炸了。”

    朱沅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让含素雀环伺候着换衣梳头,预备过高阳王府去同谦霞县主说话。

    门口便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含素沉着脸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画绮畏畏缩综的挑开半扇帘子走了进来。

    局促的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睛都不知道往那儿放,蹲了个福礼:“大,大姑娘……”

    朱沅拿着靶镜照了照自己的头发,再顺手递了给雀环,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们姑娘吩咐你来的?”

    画绮摇了摇头:“不是,香宝服侍二姑娘出门了。”香宝是凤歌走后,柳氏重新采买来填补给朱泖的。

    画绮偷眼只看得到朱沅的半截水红色裙子,一条青金闪绿如意绦垂落下来,她手撑在扶手上,闲闲的坐着。单就这一眼,画绮无端端的就觉着朱沅满是威严,同二姑娘朱泖予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于是咬牙横心道:“婢子是有事禀报。”

    朱沅好整以暇的听着。

    画绮见她并不追问,心下慌张起来,然而已由不得她回头,只好慌里慌张的道:“二姑娘想着要替了大姑娘入宫呢……”

    雀环呀的叫了出声。

    含素竖起了眉,有些着恼,但终究是主子的事,轮不到她指责,于是便有些焦急的盯着朱沅,看她如何说话。

    朱沅笑了一笑,却是不慌不忙:“你为何要背主?”

    画绮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的道:“大姑娘,二姑娘心太狠了……”

    一边说,眼泪都下来了。

    她原先总是嫉妒凤歌与朱泖是从小的情份,生怕自己不得看重,于是削尖了脑袋要往朱泖面前凑,处处给她出主意。

    虽是如此,凤歌的忠心她也是看在眼中的,那晓得事到临头朱泖半句话也没替凤歌说。

    其实仔细想来,凤歌就这事还含含糊糊的向朱泖求过救,只是怕说了也没人信,不敢将话说得太白罢了。但从前凤歌从不相争的,后头却有许多回争着要服侍朱泖出去。

    朱泖但凡想上一想,也该知道并非凤歌起了坏心。

    那怕为着遮丑卖得远远的呢,也好过一径儿打死。

    画绮从那一日起就怕了,物伤其类,也替凤歌偷偷烧了两回纸钱。

    有时下头人消息都是互通的,便有个婆子看不过眼,悄悄告诉她,大姑娘吩咐手下留情,凤歌恐怕还没死呢。

    画绮断断续续的将这个中缘由说了:“婢子只信得过大姑娘,情愿替大姑娘办事。”

    朱沅便温和的道:“也是你有心了。”

    一边示意含素去拿了个荷包来赏她。

    “你且莫露了痕迹,好生看着,待得知她要用何手段,再来回话,我不会亏待了你。”

    画绮大喜:“是,婢子一定留心,绝不误了大姑娘的事。”

    待她走了,雀环怒气冲冲的道:“二姑娘真是敢想!大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朱沅站起来:“不急。”

    含素叹了口气,因又说到画绮:“倒没料到她还有这份心。”

    朱沅微笑道:“虽她向着我,我却不敢用她。回头待事了了,赏她些银子,发还身契令其归家算了。”

    雀环不解:“大姑娘,凤歌您都留着了,为何画绮倒不留着?知根知底,又一心向着您。”

    朱沅取了个手镯戴上:“你且自己琢磨。”

    人与人之间,许多时候是相处来的情份。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这是寻常。

    却也另有两类人。有一类人,天生愚忠,例如那些以死相谏的忠臣,那怕皇帝再不堪呢,他们也不会转移意志。

    另有一类人,身有反骨,一有契机便会毫无坚持的背叛。

    愚忠有时固然令人觉得可悲,天生反骨更令人觉得不喜。

    朱沅自认自己待身边人尽力公正,但也不免有令人委屈的时候,画绮这种,她消受不起。

    一时想起自己并非是个忠贞之人,却也喜欢用忠贞之人,想到这里,不免自嘲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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