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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小城钩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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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搭腔雪茄的话头,张其结却连连点头,表情又成了凝重,接着说道:“我那时候什么信仰也没有,就觉的自己牛,自己了不起,一方面是恐惧财露白被人追过来被人盯算计,另一方面又特别想让别人知道我有钱,他需要高看我、尊重我,我不是贱民了,我是出人头地的等人,人人了。

    那时候我特别告诉自己,和穿得一般的平民讲话,要先挺胸抬头,停三秒后才回话,而在家里,我以呵斥奴仆为乐,因为觉的老子给你钱,你就得听老子的,花在你们身的每分银子都给我听见响看见光,我看见仆人在井沿坐着,我都会立刻大骂,说他们偷懒找死。

    就是这个时期,我认识了李广西和王杰仁两个朋,王杰仁那时候是县城首富,李广西是县城第一大地主,这也是我觉的自己身份不一样了,得找些高贵的朋。”

    “哦,你在说那个伪君子和兔子啊,那个时期你们就混在一起了?”郑阿宝满是嘲讽的说道。

    但张其结正色道:“宝少爷,你不了解他们,我和他们认识近十年,他们都变了。若是你知道当年他们和我有多龌龊下贱,你就会觉的现在的王杰仁和李广西已经变得有多好,他们现在倒霉,估计就是像老潘那样,落入撒旦沼泽越陷越深而已,他们算好人,不,和十年前的他们相比,他们现在真的很好。”

    郑阿宝撇了撇嘴,抬手做了个继续讲的手势。

    张其结说道:“十年前,我们还算年轻,都是年少轻浮邪恶的有钱青年,王杰仁傲慢得不得了,满嘴都是自己如何厉害如何有钱,你看着他对你说话的眼神,就知道他期望着你对他说的话表现出巴结、羡慕之心;

    李广西显得有些阴,总是笑,说话较少,以我当年动不动就妄图查看人心的老千**,我觉的这小子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他经常显得有些恐惧和不自信。后来才知道他家原来是清国为官的,哥哥被神皇军做掉了,他老是担心得罪官府、家业倾塌,因此才很小心的做人。

    这种朝不保夕的感觉想必再有钱也会很痛苦。

    有一件事就说明李广西当年有多痛苦,您住的他家的豪宅,算是标准的西洋楼了?他建得一点都不情愿,是因为巴结当年县令的时候,表露出了要修宅子的愿望;那县令是香港人,教会出身投奔海宋朝廷的狠人,二话不说从香港叫来自己做建筑的表弟,拍给李广西一座标准的西洋楼图纸,让他买下。

    李广西一个“不”字都不敢说,高价买下图纸,不敢改动一处的照着修,当年他也想修个碉堡啊,可是怕得罪地方父母官,就真的原封不动的修了个正宗的西洋楼,天天和我们诉苦:“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窗户,我他妈得雇佣多少家丁才守得过来啊”。当然后来,神皇这么神武英明,海宋发展一日千里,那县令因为贪腐被神皇处决了,他的西洋楼变成了主流,李广西又高兴了,那时候我们就经常以他的西洋楼说他因祸得福。

    当然那个时期,我是个坏种,以别人的倒霉而高兴,表面和两人打得火热,但在背地里诅咒他们两个倒霉,我是自己弄来的钱,他们是父母给的、是清国时期搜刮民脂民膏弄来的,我希望王杰仁破产、李广西是清国探子被抄家灭族,那样县城首富也许就是我了。而我听说他们也在背地说我坏话,说我是乡巴佬,是在美国做苦力发财的,不如他们县城小开尊贵呢,我恨得咬牙切齿的。

    您知道,没有信仰的人都是这样,恨人有笑人无,天天和人比来比去,从来不知道幸福为何物,连快乐都体验不到呢。

    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都有的是钱,都靠着产业和地产收租,平时又没事做,有几个月都不回家,天天就是在县城最好的娱乐场所:茶楼、酒楼、宾馆三点一线,天天聊谁家姑娘好看,传阅西洋裸女画,抽点鸦片,李广西偶尔去嫖,王杰仁那时候不嫖,假模假样的说自己信了天主教,我现在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我暗地里视他为竞争对手、为了争口气、为了强过他,我也跟着去天主堂洗礼了,反正我都不赌了,就也跟着不嫖。当然其实也做事,天天琢磨如何在变化不定的天下大势里赚钱,假如宋清割据已成定局怎么办,假如清国打回来怎么办,对不起,宝少爷,我都说到这个份了,我不想骗您,我当时不是很忠于皇帝,因为那时我没有信仰,没有超越生与死,我只忠于赚钱的**。

    然而,现在,为了共同的神圣信仰,我愿意为我们荣耀的基督朝廷献身。

    王杰仁厌倦了县城里饱食终日的生活,认为龙川太小,容不下他这条蛟龙,终于带着一皮箱钞票去了那同时有着远东明珠和冒险家乐园之称的京城,我也想去,但是我怕遇到熟面孔叫破我的过去,我只能扼腕叹息着在背后咒诅他在冒险家丛林里被吃得骨头渣也不剩。

    但是王杰仁没有失败,感谢神,哈利路亚。

    他在京城搞西学发了大财,用船运回来一辆崭新的西洋大马车和两匹阿拉伯高头洋马,轰动了整个县城,随后李广西去京城找王杰仁这个发小儿学习如何发财,呆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是跟着一船的洋人钢铁设备回来的,也要做西学搞铁钉厂。

    那时候我反而没有去县城庆祝他们的成功,而是在城外乡下羡慕嫉妒恨,他们说我是乡巴佬做苦力发财的,虽然实际我是个专骗中国人的老千骗子,但是我委实在洋人国里呆过十年啊,什么玩意没有见识过呢?不就是工厂吗?不就是西学吗?老子去美国的时候,这块地还是尊满人为帝呢!

    既然这个朝廷有意学习西洋,那岂不是就是我的领域吗?当时我的赌性好像又起来了,热血都在沸腾,我也立刻动手,强忍着从皮箱里拿出一沓沓钞票的痛苦,去惠州找洋人代理商买了火柴和洋伞的设备,直接在村里建了火柴和洋伞两个工厂。

    工厂有点抬举我,其实就是几台机器的作坊,但当年就是时髦就是稀罕,说工厂也可以。

    外人说粤人在生意不外乎一个“先”字,敢为天下先,谁先入西学潮流谁发大财,然后仗着财大气粗返身击杀后浪在沙滩,独霸金钱大洋!

    我见过洋人工厂怎么做,也懂怎么管理刁民员工,太平洋航运公司我算是入职三年的老员工了,而这边人穷,农闲的季节工人给点小钱就欢天喜地的给你干,他们认为这是外财,很快我的厂子越来越大,产品供不应求,那时候就是那么简单,虽然算个作坊,但货物供不应求,火柴和洋伞造多少就卖多少,那时候咱们国家既没有宋元也没有钞票,结果惠州的老板们就用麻袋装着洋银元找我,预先付款等货!

    我终于第一次发现我的钱多了,我从称量钱币的碉堡密室里出来,老婆抱着儿子吓得躲起来了,担心我揍她,但是我笑了,我站在满是看家狗狗屎的院子里,转过头对着我的碉堡举起双手仰天哈哈大笑——我终于不再担心我的水是无根的,我挖了井出来!

    4年,我回国3年的时候,别人已经不看我是回国的土鳖大款了,而是一个真正站在时代潮流里的龙川商业精英了。

    不过,王杰仁的老妈天天说他儿子在海京开始做日进斗金的鸦片期货,一天就能赚几千元,我看得出李广西压力很大,因为王杰仁是他发小,两家实力在伯仲之间;我也压力很大,羡慕嫉妒恨啊,李广西还找我研究过期货,我自以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也有心玩期货,但我研究了之后,觉的是一种赌博,而我擅长观察人的表情和操纵敌手人心来赢牌,这种看不见敌人就靠着数字硬的赌博我没有胆子,我是个小赌场老千啊。

    而且我也很怕去海京,怕被认出。

    想一想,这真是神格外恩待我,预先让我知道了赌博的可怕,不至于像王杰仁那样,在海京的期货大赌局里,泼天家财一夜散尽。

    我犹豫了,李广西也不敢跟着进去,所以我们只能做实业。天天跑惠州,看市场情况、咨询西洋机器价格,还削尖脑袋混进了《惠州龙川同乡商会》,又认识了不少在惠州赚了钱的老乡商人,商业前景一片大好。

    而这个时候,在大家的恭维和杯盏交错中,我已经不知道我姓什么了,我内心骄傲到极点:我否认我发财是因为我拿到了不义之财,而是因为我天生比别人聪明,运气都不考虑了,我不靠运气,我就是聪明就是天生高贵,我生来就要做有钱人,生来就是人人的命。

    但是事实很残忍,4年的那一天我发觉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人人。

    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借着王杰仁从京城回来休息的因头,我和李广西作为龙川商会的领袖,为了答谢惠州商会对我们的款待和支持,特意请他们游览东江、龙川旅游,为了场面,我和李广西包了头等舱和顶层观景台,那是一艘惠州的小汽轮,当时还很时髦。

    在船,我们在视界最好的顶层甲板喝着洋酒吃着西餐赏着风景,风景包括天江一色的自然风景,和我们脚下窜动的仆役和下等舱穷人的脑袋,他们就在我们脚下,这感觉才是真的好风景,人人的风景,高人一头的风景,我们父母没白生我们。

    话题是王杰仁谈京城见闻,我吹嘘自己在美国的经历,李广西捧哏,看着那群在惠州混的老乡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们三个别提多得意了。

    吃饭的时候,我还教给他们如何拿刀叉,如何品味牛肉,但其实我是满嘴胡说八道,因为洋人7成熟的牛肉我自己都吃不惯,也吃不起,根本也不敢进洋人餐馆,唐人街也只有华人做的食物,和家乡根本没差别;那船的所谓的美国牛排不过就是铁板牛柳而已,还是凉的,因为我和李广西雇佣的是中国粤菜大厨,他连惠州都没离开过一天,怎么会烧牛排?但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纷纷说我是中西贯通的大才,那一天那个小时那个分钟,我真的哈哈的笑纳了,觉的自己比洋人都洋气。

    因为我是主人,我必须得让我的这些用得着的朋开心高兴,而且是我出钱,自觉不能浪费一分一毫,所以我特别活跃,频频的催要饭菜喝骂杂役,说话的时候都是斜着眼,拿眼珠瞪轮船工作人员。

    那时对我个人而言,也不算特别,因为我对待别人和下等人已经总是那么严苛了。

    吃饭的过程中,我发现杂役端来的一杯牛奶中飘着一根头发,我大发雷霆,把那杂役骂了个狗血淋头,叫道:“老子花钱就是吃你们贱民头发的吗?”

    那杂役看起来很害怕,连连躬身认错,我还捋起袖子握起拳头作势往他头比划了两下,骂骂咧咧的喝令他立刻去换掉。

    但是我不放心那个被我骂的满眼仇恨之色的家伙,虽然他态度殷勤服帖,但是眼角里那种恨毒的余光却是瞒不了人,就像一只在皮鞭下表演的猴子,他点头哈腰之后,悻悻的端着那杯牛奶走了。

    我朝船顶的大家说了句:“这国内服务都不如美国,杂役菜也不知道背手,人家那看着气派,这里看着真恶心,真是垃圾。”说完,我就站起来离开宴席,悄悄的尾随着那杂役,想看看有没有按我说的换掉。

    因为是小轮船,厨房开在锅炉房旁边,就在船体中心,我下了楼梯,走过一段层甲板就到了厨房,可以从冒着滚烫热流的小圆窗户里看那些杂役和厨师的一举一动。

    到的一幕让我气炸了肺:那杂役非但没有按我说的换一杯牛奶,他仅仅是用自己的脏手捞出那头发扔了,还往茶杯里面吐了口水,又要给我们端来。

    我在窗户边背贴着墙,手攥成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只盘算两件事:是等他出来直接一拳打在他脸呢还是揪住他的前襟说清楚这勾当呢?

    但是他们杂役和师傅在厨房里的对话却给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淋灭了我的愤怒,他们都看到了那杂役的所作所为,大家都在大笑,有人大叫:“做得好,那群该死的富佬!”有人则说:“看见他们那副欠揍的嘴脸,我恨不得一脚给他们踢进东江里去!!!”

    这岂不是在太平洋航运公司的客轮,我们那伙杂役的原话原封不动的从太平洋搬到了东江之吗?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想起了自己面对那群为富不仁的中国富佬的仇恨和鄙视,我认为他们都是一群贱人,但是现在我怎么成了我那时候心里不屑和仇恨的贱人了呢?

    我明明比那群富佬高贵、比他们有义气有仁义有智慧,我自觉比那群混账好一百倍,我是个好人啊,这伙杂役为什么不尊重我啊。

    在内心的痛苦之中,惊讶和自卑交织的我也无心找事了,退开两步,走甲板,又转了个身,这时候那杂役刚好托着我那杯牛奶出来,看到我的样子,以为我刚从船顶观景台下来呢。

    我看着他的表情很复杂,他看着我的表情也很复杂,是一种意外和怕诡计被识破交织的表情。

    叹了口气,我对他说:牛奶不要了,我其实喝不惯这东西,其他的菜。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币递给他,说:辛苦了,这是你的小费。

    这一切都是我在美国客轮认为一个客人应该对我们做的,就像那些洋人客人那样。

    着我突然给了他一元的小费,那年轻的杂役又惊讶又意外,他瞪着我,如同看着一个怪物,愣了好一会,才欢天喜地起来,接过那块银元,连声道谢。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彷佛做贼一样,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复扭头看我,我觉的这可以了?这已经够人人了?爷赏你一元小费啊!在国内谁听说过给一元这么多钱的?很多人连小费是什么都不知道!

    着他进了厨房,我又溜了过去,脚步很轻,背贴着舱壁,以致于甲板看风景的客人很多都惊讶的看着我,以为我是个贼,但我不理他们,到了圆形窗口那里我听他们里面在说什么,是不是会夸奖我真是一个洋人绅士那么人人的。

    没想到里面听说我给了一元小费一片惊讶是不假,但是我压根没想到,他们非但不感谢我,反而继续嘲笑我辱骂我。

    那个往牛奶里吐口水的杂役笑道:“今天摊一个傻逼,我往他牛奶里吐痰,他反过来给我一元。”

    大家又是羡慕又是哄堂大笑嘲笑我,大骂我既无德又愚蠢。

    接着厨师给他一盘出锅的鱼,这小子接过来竟然笑着说:“今天既然这家伙这么蠢,咱不能放过他,我再吐痰在里面,今天一定让他吃我口水。”

    接着他真的这么做了,厨房里又是哄堂大笑,他们都在说我蠢得吃屎。

    我气得浑身发抖,等那伙计端着鱼一出来,我一拳就打在他脸,把他打倒在甲板,接着嚎叫着对着他又踢又踹。

    那时候我完全在歇斯底里的发泄了:我苛刻的对待你,你恨我、骂我无德;但是我厚厚的对待你,你又鄙视我、说我愚蠢!你这种贱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们才满意啊?!!!

    舱顶的朋听到下面的嘈杂声,纷纷到栏杆前看我在下面过道里揍那个杂役,问我怎么回事,我喘着粗气说了他吐痰在菜里,略过了我给小费的细节,我丢不起这个人啊。

    大家都是勃然大怒,算主人的王杰仁同仇敌忾,怒得从栏杆直接翻过来跳到甲板,李广西给他和我递了椅子,后来又下来几个朋,我们几个人操着椅子围成一圈,像揍一条狗一样揍那个杂役。

    因为我们都穿得光鲜体面,一看都是有钱人,旁边围观的乘客和轮船船员都不敢管,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把那杂役揍成一条死狗,甲板到处是血点子。

    就在这时,有个乘客模样的年轻人冲过来,推开了满头大汗的李广西和我,半蹲在地,好像母鸡护住小鸡一样遮住了地板的杂役。

    我怒不可遏的举着椅子又过去要砸杂役的脑袋,他蹲在地抬头看着我,厉声呵斥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都要打死人了!他是你我的弟兄懂不懂?至于对弟兄下手这么凶狠吗?都是宋国人、都是神的羔羊,要相亲相爱!!!”

    他蹲在地抬头看着我,横眉立目、满脸正义的表情,迄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正义那么有威严,虽然穿得普通长得普通,但说话就好像一个大官那样,我们都被他吓住了,我举着椅子在头顶就凝固在那里,好久,眼睁睁的看着他低头把后脑勺卖给我,自己专心的给地的杂役检查伤情。

    那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美国,那些等人对待下等人和我们华工的威严也不过如此,即便他看起来没有钱、没有地位,很普通,但是他们就敢呵斥正在聚赌或者犯罪或者抽鸦片的我们,我亲自体验过一次,在美国我走在街,一个白人无来由的揍了我一拳,而路过的另一个白人厉声呵斥自己的同胞,生生的把揍我的白人说得脱帽低头致意后溜了,他们那种正义在手、无所畏惧的气势是贱民没有的。”

    郑阿宝悠然的吐出一个烟圈,问道:“是李医生吗?”

    张其结痛苦的摇了摇头,说道:“李医生那时候虽然在龙川了,但我因为在城外乡下居住,和他还不熟,这个年轻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杀了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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