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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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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臻的娘亲姓林,原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祖父当过尚书郎,一门清流。晋室南渡后,北边的士人纷纷扈从,林家也不例外。只没想到渡江时遭遇流民逃荒,乱流中一家人散尽了,剩下十来岁的林霜若孤身到了建康。

    一介孤女流落异乡,加之容色出众,很快成了人伢子的掌中物,被卖去了伎乐署。伎乐署是蓄养歌舞乐伎的官署,专供门阀贵胄取乐助兴而设。人如流水,若非到了绝境,再逼仄的一丝一缝中都得迎头向前。况且伎乐署规矩严整,本不比那些下作三流的烟花之地,运气好的让王孙公子相中,选为家伎常伴身侧,又或一朝登天聘为妾室的,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总之离绝境还差得远。

    霜若好强,本又有些闺阁之才,在伎乐署不甘人后,端的是琴棋书画歌舞伎样样皆精,什么样的场子都镇得住,自然很受器重。日子久了便引人侧目,有了些“众女嫉余之蛾眉”的意思。

    如此又过了两个寒暑,那年冬日,霜若命途一转,终于碰上了命中注定的缘劫。

    缘劫缘劫,其中缘之一字,起因于创立北府兵的门阀郗氏大摆筵席,庆贺二郎郗昙年当而立。当朝会稽王司马道子决定送一份大礼。

    司马道子是皇帝的亲哥哥,也是执掌朝政大权的第一宗亲。彼时皇帝着意削弱陈郡谢家在朝中的势力,而郗氏手握着北府兵,又是琅琊王氏世代的姻亲,司马道子欲行一招合纵连横,自然要多加笼络。

    会稽王生性风流,送礼也送得很风流。伎乐署奉命排一支新舞,这舞别出心裁,由三名擅画的舞姬领舞,场上布三幅画轴,舞姬边舞边画,舞罢,画成,分别是松、竹、梅岁寒三友。这奉承很别致,既应着郗昙生于冬日,又褒扬他清高气节。但这还没完,司马道子真正要送的礼,他的一番心意,其实藏在后头。

    霜若为三舞姬之一,领了“雪隅红梅”一画。献礼时天公作美,正下着纷纷的细雪,霜若一袭冶艳的红衣,眉间一粒朱砂,面若桃花,肤白胜雪,玲珑如水中月,剔透若雪中仙。旋首转足,一颦一笑,一笔一画,除却落雪沙沙,天地间仿若无声。

    清高寡欲如郗昙者,目光追随亦是不能自已,那清俊端方的姿容落在霜若眼中,两厢眼神回转纠葛,千丝万缕隔着雪帘,斩也斩不断。

    此时司马道子揭晓大礼,让郗昙选一位舞姬留下,常伴身侧,红袖添香。

    在场宾客哗然,都等着看一场好戏。郗昙素有端方雅正之名,从不贪杯好色,司马道子此举无异于自讨没趣。

    然,意料之中的回绝没有脱口,郗昙的目光在霜若身上流连,所谓一见钟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当局者。

    可意料之外的选择依旧没有脱口,郗昙但笑不语,似乎想遮掩,目光依次划过“崖上松柏”和“池边翠竹”,而后缓缓举杯,谢了在场宾朋后一饮而尽,竟将此篇轻轻揭过。

    司马道子不惊不怒,笑嘻嘻将酒饮尽。既未回绝,便是默许,有美一人,照送不误便是。

    而霜若的劫,便始于这不拒不受的默然。

    伎乐署的舞姬都知道了,她们当中有一个走了大运,郗家清贵,进门当个浆洗丫头都比在伎乐署以色娱人强。她们眼红霜若,那日她出尽风头,若说选一个,舍她其谁?

    霜若对门第倒很淡然,想当初林氏一门清贵,碰上无常世事,也不是说没就没了?但她忘不了郗昙的眼神,他于满座衣冠中落落寡合,一身疏离,飘然不似人间客,看向她的眼神却分明压着欲望,仿佛她是种令人想往的禁忌,可望而不可即。

    他想要她,霜若近乎笃定,时而又希冀,如此忐忑间等了几日,等来了自己被逐出伎乐署,发卖秦淮河清绾楼的结局。

    画“池边翠竹”的舞姬绵云捷足先登,贿赂了负责点录的管事嬷嬷,偏那嬷嬷往常与霜若结过怨,最是看不得她好,两厢一拍即合,李代桃僵。

    原本郗昙就没说要谁,司马道子那夜喝得烂醉,等缓过劲来理会此事,已是几日之后,绵云的银两早在嬷嬷袋中捂热了。司马道子记得那红衣画梅的舞姬,但无论哪个舞姬都可着红衣,雪中梅霜若画得,绵云也画得。

    如今管事嬷嬷与绵云绑在一条绳上,只得卯足劲把事办圆了,横竖郗昙话未出口,即便送去的并非自己属意的,他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这头送走了绵云,管事嬷嬷为免夜长梦多,自然要处置霜若。霜若一身傲骨,奋力反抗过,也寻过死,可秦淮河上每日都有傲骨铮铮的良家子沦落风尘,鸨母们见多识广,有的是法子叫你连死都不能。

    霜若又何尝舍得死?她深陷污糟烂泥里,依旧惦念那灿若星子的目光,活着吧,只要还活着,总能盼到再会之期。

    哪怕吞着血泪,她要爬到高处,高得一日他不经意回身一瞥,就能看到她。

    三年后,她成了清绾楼当家花魁,日进斗金,风光无限。终有一日,他伴着清风明月,施施然踏进楼来。

    才子佳人历经磨难迎来团圆归属,谁知故事至此才讲了一半。

    妙义说,十五年前一个雨夜,霜若乘着青帷绣幔双驾马车到丹霄观时,身子已近临盆。同来的郗昙着一身玄色披风,一张脸深深藏在兜帽里。

    那时他说是暂居,待他周转通融,再来接她进门。她信了,轻柔地点了点头,回身送他登车,看着他没入深沉的雨夜。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霜若送去的书信石沉大海,从不曾有回音。

    这般惨淡的收尾,连早有预感的霜若都没有料到。情到浓时情转薄,清绾楼也好,丹霄观也罢,离高门贵户的郗宅太远太远,霜若终其一生,无力企及。

    “风尘地里滚过一遭的贱籍女子,怎么进得了郗家?她自己也明白的,”妙义体力耗尽,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

    话未说完,尾音在晦暗鄙陋的屋子里回荡,诉着幽幽无尽意。

    道臻定定地站着,目光空悬,眼前似乎有几个人影晃动,隐约说着些什么,耳边还有兰芝小声的啜泣。

    一点火光升起,整个屋子亮堂起来。

    道臻醒过神,仿佛快要溺毙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出了一口气。

    眼前景象变得分明,凌乱不堪的屋子,歪坐榻上的妙音,一旁站着几个花娘,穿红着绿,皆是观里得力的。另一旁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嬷嬷,瞧着面色不善。

    “是才讲的这位田妈妈,收拾屋子不当心,坏了你的东西,你莫要见怪。”

    呵,逼良为娼的上门了。

    妙音正值初老之年,一身宽袖绛纱复裙,臂缠紫云帛带,风华绮艳,媚眼含情,软软糯糯讲的这句话,仿佛邻家阿姊打开食匣,说,“刚出笼的蒸乳糕,阿臻多吃些。”

    道臻十分清楚她的德性,冷眼扫了一圈屋里,见着那些断裂的彤管,遍地的石彩,止不住肉痛,连着她阿娘的屈,胸中渐蓄起一股力。

    兰芝急了,带着哭腔,“姑娘,她一进门就砸东西,还搜了你剩下的碎银子……”

    “贱蹄子好恶毒的居心!自己手脚不干净贪了主子的,反来赖我?”田妈妈呲牙瞪眼一脸凶相,活像要吞了兰芝。

    屋里霎时静默下来,都在等着道臻如何反应。

    道臻堆起一脸笑,道,“是人总有个不当心,无妨的,我自个儿收拾干净便是。”

    说着,她弯腰拾起一副破烂的卷轴拍了拍灰,又捡起几支断笔,不经意地甩了甩,那笔上留着残墨,溅得妙音及几个花娘满身满脸,惹起一片惨叫。

    妙音慌忙起身,眉头大皱。

    “哎呀,我也太不当心了!”道臻一脸无辜,赶忙上前抓起妙音裙角,一爪子便要往上揩,“娘子莫要见怪。”

    妙音避之不及,淮南王才赏的簇新裙子,赫然印了个手印。

    “哎呀,”道臻僵住,“这、这可如何是好?娘子还是避避去吧,我这手脚笨得没形了。”

    妙音终于冷笑道,“这些娃娃把戏,还是省省罢,我来是为正事。”

    她整了整衣袖,不等道臻言语,嗓音又是惯常的轻柔,“丹霄观不养闲人,你娘前头留下的银钱养了你这些年,早就没了。这年头米肉绢帛,营缮工事,哪一样不要钱?没的白养着你琴棋书画自在过活,对观中姊妹不公道。”

    妙音话至此,那几个红红绿绿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颇有些义愤。

    “去岁祖师爷诞,观里多有花销,众姊妹都摊了一笔,唯独你们主仆,因掌事的说还未及笄,就给免了。如今你二人既已及笄,索性便补上,免得落人口实,今日起的粮钱、赁金,连着一应零零碎碎的,也统个数,每年交给我了事。”

    “可我没钱啊。”兰芝哭丧着脸,看了看妙音,又去看道臻。

    道臻早收起了无赖相,唇边浮着一抹讽笑,“依娘子之意,给多少银子合适?”

    妙音莞尔一笑,伸出一手,又拢起拇指,“一人一年四十两,连着去岁的礼钱,一人十两,统共一百两银便罢了。”

    道臻唇角微抽,“娘子向来不拿我当人看,原来想当猪杀啊。”

    妙音一怔,几个花娘连同田嬷嬷已经轻笑出声,然后各受了一个眼刀子。

    如今这事体再明白不过,打砸屋子,偷抢银子,是为了断道臻后路。妙音自然知道道臻卖画换的钱,放到贫苦百姓家里,颇可以养活一家子的。

    眼下她画不成画,又没了积蓄,交不出一百两银子,便顺理成章地,只能梳弄接客。

    道臻呆在原地,眉心微蹙,半晌没言语。妙音以为有戏,殷殷勤勤上前拉起她的手,站至妆奁镜前,“瞧瞧,前日顾侍中见了你,大赞你貌美,还文邹邹念了几句诗,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什么灿若春华,皎如秋月。你陪他几次,一百两不知多容易便有了。”

    道臻对着镜中人,一时有些出离,她想到阿娘,当年在清绾楼,是否也有这般遭遇?

    此时妙音却是截然另一番心思。她看着镜子里的道臻,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着实清丽脱俗,眼下年纪还小,待眉目长开了,还不知如何明艳动人。妙龄芳华,妙音竟暗暗有些嫉妒她。

    “姑娘千万别听她的,你忘了干娘的话么?你、你可不能啊!”兰芝急得结巴了,众人却只静静等着。

    道臻望了一眼兰芝,面色凝重,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也罢……”

    妙音露出些喜色,道臻转而对田妈妈道,“既如此,只好对不住妈妈了。妈妈不当心坏的这些东西,价值不止百两,如今算你便宜些,一百两直接交给娘子便是了。”

    众人俱是一噎,一时竟摘不出错处,田妈妈一脸苦相,转头去看妙音。

    妙音知道自己让她戏耍了,面色渐渐阴沉下来,“郗道臻,我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道臻大惊,怔在原地,愕然道,“你、你知道?”

    妙音行到近前,道臻只觉得一股子狠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妙音轻轻一笑,“我不仅知道你姓郗,我还知道当年郗家来人,用留子去母的条件诓骗你娘投了湖。亏你娘认定了你是高门贵女,傻得白送一条性命,如今郗家人安在啊?”

    妙义苦心瞒下的,妙音当着众人面轻轻巧巧便说了。

    道臻只觉脑袋受了重重一击,混沌间她想逃离,双腿却仿佛有千斤重,令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忽然想起幼时,阿娘沉溺药与酒,每醉而不知倒卧何处,总要小小的道臻去寻她回来。阿娘难得清醒,可每逢清醒,她总会把着道臻的手教她书画运笔。那时光景,母女默然相对,天地一片寂静,只有笔下起承转合的沙沙声,让人无比心安。

    泪水决堤模糊了眼前,道臻突然暴起,双手紧紧抓住妙音纤细的脖颈。仿佛触动了何种机簧一般,房中霎时动乱起来。

    “快、咳咳……”妙音满脸涨红,艰难挣扎。

    毕竟人单力弱,道臻无助地拳打脚踢,敌不过田妈妈粗壮的胳膊。她感到自己被拉开,感到许多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却不觉得痛,像雨点砸在棉花里。

    “没脸的小贱人!反了天了,把她关到禅房饿上几日,看她还不老实……”

    失去知觉前,这是道臻最后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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