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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来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灵地领悟了。

    据说他的生母慈贞皇后诞下他时便极为艰难,之后又一直多病,只过了两年就英年早逝。

    那么,太后是什么时候给慈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时候……会好心避过孕期吗?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庾晚音惊了:“笑什么?”

    “没什么。”夏侯澹笑意里盛满了悲凉,却没有泄露到声音中,“这个暴君,真是倒霉啊。”

    原来自己的小心谨慎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这个角色的命运便已经谱写完毕了。

    与其说是某个人害他……

    不如说是彼苍者天,要让他一步步走向疯狂。

    夏侯澹这一口浊气在胸腔内冲撞,五脏六腑都在余音中震荡,呼出口来却只是轻而又轻的一声:“倒霉鬼啊!”

    庾晚音神情有些异样,握住他的手:“不会倒霉到底的。他遇到了我们。”

    夏侯澹一时间甚至没搞懂这“我们”指的是谁。

    他的疑问一定是流露到了脸上,所以庾晚音又解释了一句:“我和你啊。”

    从小太子口中果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自知此生已毁,见人只会阴恻恻地笑,那笑容有时竟与太后如出一辙。

    夏侯澹下旨废了他的太子之位,责他面壁思过,却没有像对太后宣称的那样杀了他,反而以关押为名,派了些人将他保护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为了膈应端王。

    有这么个废太子活着,端王即使成功弑君,也不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朝中自然会冒出一批太子党,再与他斗上几回合。

    而如果他们灭了端王,再回头来算太子的帐也不迟。

    庾晚音心中的另一个疑问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答案还是谢永儿带回来的:“是的,他们都以为你怀孕了。这个猜测是在你封后当天开始流传的。要说有什么佐证,就是你那天稍微运动了一下,皇帝就忙不迭地要把你拉走。本来信的人还不多,结果他就突然废掉了唯一的太子,都说是为了给你腹中的孩子让道……”

    庾晚音:“……”

    庾晚音简直槽多无口:“废太子不是因为太子失德么?”

    “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古人的惯性思维就是‘母凭子贵’。”谢永儿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怀疑是有人在利用这种惯性思维传播谣言,这也是舆论战的一部分。”

    “端王?”庾晚音不解,“图啥?”

    “暂时猜不出。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话虽如此,庾晚音总不能自己跳出去宣布“我没怀孕”吧。一时找不到澄清的机会,便只能随它去。

    他们已经知道端王的援军在赶来的路上,就不可能坐等着人家准备万全。

    于是钦天监猛然算出来一个千年难遇的安葬吉日,就在三日之后。夏侯澹对着满朝文武眉头深锁,左右为难,半晌后道:“按理说应是停灵七日,但母后洪福齐天,赶上这么个千年吉日,那就破例停灵三日,提前下葬吧。”

    曾经的太后党半字反驳都没有,还得争相夸他孝顺。

    所有吊唁被压缩到了三日之内。夏侯澹披麻戴孝,亲自守灵。

    太后殡天那日,有皇帝病倒的传言,可如今百官一见他端端正正跪在灵堂,一切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送走一波皇亲国戚,庾晚音披着一身风雪回到室内,立即跺起脚来:“太冷了,怎么能这么冷,这降温莫非也是端王的阴谋?”

    夏侯澹敲着膝盖站起来:“有道理,他应该是发明了局部制冷。”

    “也有可能是太后怨气太深,你觉不觉得这里阴风阵阵的……我刚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停灵的最后一夜还刚好是大年夜啊!她这一死,非得拉着全国人民都没法过年,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庾晚音念念叨叨。

    夏侯澹:“过来,给你个东西。”

    “什么?”

    夏侯澹从宽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进她手中:“抱着吧。”

    是个暖手炉。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声音:“外面有动静吗?”

    庾晚音摇摇头。看似空荡荡的灵堂周围,其实藏了无数暗卫。

    按照胥尧所记,端王的计划有两种。

    一是在夏侯澹守灵时派刺客暗杀他,不留伤口,伪造出一个灵异现场。

    二是在出殡时,按照大夏礼俗,进入陵寝前的最后一段路由皇帝扶柩。这段路正好经过邶山脚下的峡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伪装成山崩,则峡谷中人无路可逃。

    两个计划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可以推锅给太后的冤魂,正好呼应了先前散播的“暴君无德遭天谴”的舆论。

    而夏侯澹的计划,是事先在灵堂与邶山两处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对方动手前抓个现行,名正言顺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万一对方诡计多端逃过了抓捕,又或是虽然抓来了,却查不到端王头上,他们也依旧会除去端王。至于舆论与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复。

    所以这几天里,有任何风吹草动,暗卫都会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周围埋伏太严密,引起了端王警觉,他们在灵堂里等了足足两日,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在包围圈外,倒是有几个太监宫女探头探脑过。如果这也是端王派来的人,那就显得过于小儿科了,比起“准备搞事”,倒更像是“装作准备搞事”。暗卫怕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盯着灵堂,一边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这是庾晚音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压抑的春节。丧期禁乐,宫中一片死气沉沉,自上而下闭门不出。大祸将至的气息如泰山压顶,连雪花都落得迟缓了几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况似乎好转了。

    萧添采每天溜进来给他面诊一回,望闻问切仔细体检,还要做一沓厚厚的笔记,试图推断出他体内那毒种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轻松,只说头疼没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伤口倒是恢复迅速,如今转身举臂都已无大碍。

    庾晚音:“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夏侯澹:“什么?”

    “你想啊,当时图尔明明声称这伤口无法愈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愈合了。”庾晚音沉声分析,“而且你这次头痛发作之后,伤口却好得更快,不觉得奇怪吗?”

    萧添采在一旁插言:“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反常。”

    资深网文读者庾晚音:“你所学的医书里,有‘以毒攻毒’这概念吗?”

    萧添采:“啊。”

    他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果两种毒都是羌人的,确实有可能彼此之间药性相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觉告诉我这是正解。”

    萧添采应了,却迟疑着没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个医生要“借一步”说的,通常不是什么好话。

    夏侯澹却笑着拍拍她:“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后没长眼睛,也就看不见自己身后,夏侯澹投向萧添采的威胁的眼神。

    两人走到偏殿,萧添采转过身来,单刀直入道:“娘娘还记得先前的许诺么?”

    庾晚音正等着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闻言一顿,霎时间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谢妃是吧?嗐,我当是什么事呢。没问题没问题,等跟端王决出胜负,我做主,送她安全离开都城。”

    萧添采却欲言又止。

    庾晚音:“?”

    萧添采似乎在绞尽脑汁斟酌措辞:“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诈……”

    庾晚音懂了。

    对方想说的台词是:万一端王赢了,谢永儿岂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没仔细考虑过这一节。如果是从前的她,或许会当场点头,提前放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见识过世间险恶,便无法阻止自己想到:万一谢永儿出去之后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谢永儿是真的一心归隐,端王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情报来源?

    “这样吧。”她缓缓说,“等太后出殡当日,端王跟着发引的队伍出城之后,我派人送谢妃从相反的方向离开都城。”到那个时候,端王再找她也来不及了。

    她原以为萧添采还要争论两句,没想到这少年相当明事理,当即跪下行了个大礼:“娘娘大恩,臣当谨记。”

    庾晚音忙将他搀起来:“别这样,我受之有愧。之前答应过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这毒尚未找到解药,实在还得依靠你。”

    萧添采沉默了一下,温声道:“臣从未想过离开。谢妃娘娘余生安好,臣便别无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视情圣的眼神:“其实你也可以别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萧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头:“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与其弄得相看生厌,不如送她离开。日后天大地大,她每见一处山水,或许也会忆及故人。”

    情圣,这是真的情圣。

    庾晚音肃然起敬:“放心吧,我会去安排的。”

    萧添采得了她的保证,千恩万谢地走了。离去时还弓着腰,不敢让她瞧见自己脸上的愧色。

    他急于送走谢永儿,并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发现,其实自己即使留下,也没有多少价值。

    皇帝刚才那个威胁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别说不该说的。比如,他体内的毒素从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经积重难返了。小太子偷袭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临死前的那句遗言其实是四个字:“此毒无解。”

    灵堂里,夏侯澹目送两人走远,立即寻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抵住额头,那力道活像要将它挤爆。

    持续不断的疼痛中,已经模糊的记忆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见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着气等死的皇祖母。在彻底咽气之前的一个月,那可怜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嚎叫。当时没人知道她在嚎什么。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样的下场……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

    那种鬼画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见。

    停灵最后一天,终于有消息传来:邶山有人深夜出没,搬动几块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来是选了planb。”庾晚音说,“咱们的人就位了么?”

    夏侯澹:“在山里埋伏多日了。出殡当日,禁军也会将邶山围起来,不会给他们动手的机会。”

    他们与暗卫敲定了行动细节,庾晚音又提起谢永儿的事。夏侯澹没有异议,当下安排了送她的马车。

    虽然万事俱备,庾晚音却总觉得愈发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细节。

    她在脑中将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险。

    夏侯澹:“别光顾着别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着谢永儿一道躲开先……”

    庾晚音打断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皱眉道:“不行。”

    “我可以乔装成侍卫,像之前那样——”

    “你来也帮不上忙。”

    “帮得上啊,否则造枪何用?别忘了我枪法比你准。”

    “那也不缺你一个!”夏侯澹换了口气,放缓声调,“听话,这一次是真的危险,我以为这事儿根本不需要讨论的,之前封后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说好了什么?”

    “说好了让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说,“你想让我生死之际都多一份挂念么?”

    庾晚音转身大步走开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遗言似的语气,还是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

    暗卫觑着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静,挥退了他们,独自跪回灵牌前,等待新一批吊唁的臣子上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庾晚音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没好气道:“走吧,还跪个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动手了,你打算陪太后过年?”

    她沉着脸拉起夏侯澹,提高声音唤来宫人:“陛下龙体有恙,快扶他回寝殿休息。”

    夏侯澹仓促入戏,悲戚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恳切劝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误了明日出殡。”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于是他们回了寝宫,大门一关,赶走了所有宫人。

    庾晚音:“包饺子么?”

    夏侯澹有些诧异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偏过头去:“包吧,大过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过去,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便觉时间从未如此宝贵,她连气都舍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应邀,当场搬来全套厨具,展示了一手和面绝技。

    夏侯澹脱掉孝衣,在一旁帮着剁馅,一刀与一刀之间的距离像人类的命运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夺过菜刀:“边儿去。”

    夏侯澹不肯走,还非要发言点评:“你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还是比你好一点……换个岗位吧,会包饺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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