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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雁声远过潇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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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时而闻得帘帷外飒飒秋声,次日一早起来,便觉乍露冷风清庭户。残蝉已绝,阶下修梧败叶微脱,一派风露凄清的景致。绛树才梳洗罢,按例每日前来的秦桑已经等在外头。诊过了脉,秦桑低头删改着药方,一面随口问:“昨日宫中晚宴,可曾发生了什么事情?”

    绛树拂了拂衣袖,摇头道:“也没什么,不过有些言辞交锋罢了,丞相又如何能容得别人占了上风,自然都压下了。”秦桑“唔”了一声,笔锋略一顿,仿佛在思量什么,转瞬又接着写下去,写罢将那药方向前推了推,抬起头道:“姑娘原先的病症已经无碍,如今只需再调养调养就好,这药方我稍后会交给画阑。”绛树答应着,接过药方来随意看了看。秦桑望着她犹豫片刻,忽然又问:“昨夜皇后可是赐了什么东西?”

    绛树抬起头来,不免有些意外,“是啊,你怎么知道?”“方才听画阑说起的。”秦桑平静地解释道:“不是说那里头还放了药材么,姑娘如今也在服药,倘若有药性相冲就不好了,故而还是验看一下稳妥些。”“说得也是,想不到秦先生如此细心。”绛树感念地笑了笑,走进内室取出那只纱囊递给他。

    秦桑接在手里,先隔着薄纱分辨了片刻,忽地神情一滞,转而拿到鼻端仔细嗅了半晌,而后一点点握紧了那纱囊,眉峰慢慢蹙起,严霜似的沉重神色缓缓凝在面上,却迟迟不开口。绛树见他如此,心内已觉得不寻常,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她这一问,秦桑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哦,没什么。”他放下那纱囊,神色已恢复如常,“里头不过是些寻常香料与香草,药材除了茱萸,还有薏苡仁、石竹、远志、小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这些?”绛树狐疑地望着那纱囊,“这几样药材也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吧,为何会放这些呢?”秦桑淡淡一笑,“大约是为了调和气味吧,或者是皇后喜爱这几样药材,才放了进去。别多想了,左右也是有益无害,你若不喜欢,不带在身边就是。”

    绛树点点头笑道:“倒不是不喜欢,有一些药气也好,不会显得香气太腻。”她拿起那纱囊在手里把玩,却若有若无地觑着秦桑的神情,方才他的反应那样异常,她心中仍是有些疑惑。秦桑似乎正在思索什么,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握着茶盏沉默半晌,开口却说起别的事情,“对了,上次带你见杜若,如今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你打算何时让她入府?”

    绛树低低“呀”一声,揉了揉额头道:“此事我前些天就想同你说,倒总忘记了,还好你今天提起,否则还不知要耽误到何时。那日我同丞相说起过,丞相已经应允她进府来,你得了空去将她接来就是。”秦桑闻言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那样就好,我会尽快去办。”他搁下茶盏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姑娘记得按时服药,注意休息。”

    绛树答应着,送了秦桑出门。看他去远了,正要回房去,一转身却见清歌倚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绛树好奇地走近她身边,抚上她的肩轻声问:“在看什么呢?”清歌回首看她一眼,复又抬起头,呓语般低声道:“姑娘,你说这雁群能飞到荆州去么?”绛树微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极目处雁远天高,明朗而蔚蓝的天幕上,雁行淡青的翅,划过日光淡淡的影,渐飞渐远。

    绛树一时无言,被她这样说起,亦不免涌出些难以言喻的伤感。她勉力笑笑抚慰清歌,“当然能。”清歌仿佛没有听到,望出去的眼神空洞茫然,失神地自语:“鸿雁若是真能托书,那该有多好。”绛树见她伤怀,心内关切,便转过她的身子凝视着她双眼,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你想要托书给谁呢?”

    清歌用力摇摇头,避开她的注视,垂下头咬咬唇道:“我不想给谁,我只想把一些烦心事托给它们带走,带得越远越好!”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竟微微一挣甩开她的手,扭头跑开了。绛树没有跟过去,扶着廊柱望着远去的雁群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清歌不知从何时起时常神思不属,秦桑今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边的人尚且不了解,又如何去知晓远人消息?

    荆州新秋,素景楚天,秋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菊影萧疏,人行冷香中。兰清走在回廊上,踏过缤纷落叶来到门首,立在外头的侍女略一屈膝,恭谨唤道:“夫人。”兰清颔首,转而问道:“你们为何候在这里,是有人来了么?”侍女低声答:“是,刘将军过来探望公子。”

    兰清略微探头向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光线昏暗,看不到什么,只扑面而来一股药气。那气息温暖,她闻着却觉得心中沉重而悲凉。望了半晌,她收回目光,接着又问:“刘将军一个人来的?”“诸葛先生也一同来了。”侍女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位刚从桂阳郡回来的将军,过来找刘将军的,现下也在里头。”

    “我知道了,想必有事情要谈,别打扰他们,我过一会儿再来。”兰清交待罢,转身向庭院走去。庭院中碎叶满地,执帚的仆役边扫边低声念叨着怎么才扫过又落了许多。花圃里还有几朵月季尚未枯萎,孤单地开在稀疏的叶丛中。她缓缓向外走,忽然听见一阵雁鸣,抬起头来,几只离群的大雁掠过高远的苍穹,洒下的哀声听得人心头惊恸。兰清怅然垂下头,望着圃中孤零零的几朵月季,忽地涌上泪意。走到哪里,才能看不到这样的孤寂呢?

    光线幽暗的内室,刘琦衰弱地倚在床榻上,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医官跪在榻前诊脉,身后站着诸葛亮与赵云。刘备坐在卧榻边,温声对刘琦道:“如今四郡服膺,景升兄在时的荆州故土已收回大半,朝廷也已委公子为荆州刺史。公子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不必担忧,备定当尽心辅佐。”

    刘琦急咳了几下,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叔父,叔父辛苦了,荆州疆土是由叔父收复,刺史,刺史一职也该由叔父受任。琦忝居其位,不胜惭愧,待我,待我过世后,请叔父一定要执掌荆州。”刘备眉头一拧,语气带了几分薄责,“贤侄休要胡说!你还这般年轻,不过生了场病,怎么就说起这话来。你好好养息,不要胡思乱想,定会很快痊愈的。”

    刘琦低叹了一声阖上眼睛,不再说什么了。一旁的医官诊完了脉,也不开口,只欲言又止地望着刘备,刘备会意,起身跟随着医官去了外头。留在那里的诸葛亮与赵云对望了一眼,皆被彼此眼神中的悲悯之意刺痛了一下。诸葛亮羽扇搭在臂上,躬身道:“公子请好生休养,我们先告辞了。”

    刘琦并未答话,而待他们转身走出两步,他却忽然唤道:“赵将军!”赵云回过头,见他喘息了片刻,缓缓绽出一抹笑意,“我是看不到绛儿回来的那日了,将军,将军别忘了,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即使是笑意,在他病恹恹的脸上也透出悲凉。赵云心中蓦地沉重,大约人到了这种时候对自己最清楚不过,再说什么自欺欺人的安慰话都是无用的,他于是点点头郑重道:“我明白,公子放心。”

    退出房门,医官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刘备面带愁容地站在廊下。刘备看见他们出来,没有说医官的话,却先期望地看向诸葛亮,“孔明看公子病情如何?”诸葛亮摇头,“亮不甚懂医理,可看公子这般光景,只怕捱不过今年。”刘备颓然垂下头,“医官也说,没有几日了,公子真是命途多舛。”他痛心地叹息着:“如今局势还未稳,公子一旦有不测,还不知内外要生出多少变故来。”

    诸葛亮与赵云都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事情,刘琦一旦亡故,于内,荆州旧僚们未必还心甘情愿地服膺;于外,就没有了应付江东讨要荆州的合理说辞,无论哪一样都关乎着刚定下来的荆州的安稳。沉默半晌,诸葛亮安慰道:“主公别忧心,公子毕竟还在,我们且先理政安民,稳住内部局势。公子当真覆没,再考虑如何应付江东也来得及。”

    刘备叩着廊柱边思量边道:“说得是,四郡新得,算是尤为要紧。”他转身向赵云,“子龙,你回去后,记得诸事留心。”“主公放心。”赵云一躬身应道:“我这就赶回去。”刘备颔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

    呼呼的一阵烈风撞开窗子,靠得近的侍女忙跑过去关好,紧张地回头看向床帏中的刘琦。刘琦正伏在床榻边剧烈地咳嗽,几个侍女围在床边,又是搀扶又是抚胸捶背。她也忙捧了盆热水赶上前去,刚跪到床边,刘琦的身体猛地一倾,不再咳下去了,无力地倒回靠枕上。侍女看着水盆中那一抹暗红如胭脂般缓缓洇开,惊恐得说不出话来。那是,那是血……

    她几乎瘫软在地上,半晌才颤声对身边的人道:“快,快去叫医官,快请夫人来……”“别……”刘琦虚弱地开口,气若游丝,“别让夫人……”室内的人已忙乱作一团,无人留意到他说了什么,他也无力再说下去,意识渐堕入无边的黑暗里。

    仿佛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尽是旧日的时光。他再醒来时,兰清正坐在床边,双眼红肿着,见他醒来却绽出温柔的微笑。她为他掖好被褥,柔声问:“觉得好些么?”刘琦迟缓地点点头,枯瘦的手臂移过去覆上她的手,亦含笑道:“觉得精神好多了,陪我出去走走,好么?”“出去走走?可是……”兰清蹙蹙眉,担忧地望着他,犹豫许久,终于答应道:“好,我陪你。”

    西风已凉,阶下幽蛩切切秋吟,沿着一径疏篁慢慢向前走,不多时便出了庭院。刘琦裹着缥青的厚重锦裘,兰清在身边扶着他,两个人都未说话,却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绕过几重院落,眼前豁然是府上那片开阔的莲池。刘琦停住脚步望向兰清,两人相视一笑,他感慨地握住她手,“清儿知我。”兰清亦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轻声笑道:“我们过去吧。”

    池上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阴把卷卷翠翠的荷线描出一片黯淡。兰清扶着刘琦在池上亭子中坐下,刘琦倚着柱子望向水面,轻叹一声道:“这时节没有荷花,也没有梅花,真是萧瑟得很。”兰清依在他身边,闻言想了想道:“这个时候有桂花呢,我明日采一些做桂花糕好不好?”“桂花糕……”刘琦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念着,忽然笑道:“我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做桂花糕,险些把满园子的桂花都摘了。”

    兰清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也沉浸在回忆中,“是啊,后来做出的那些,你眼睛都不眨地全吃了,还一直夸好吃,其实我知道,那一次做得一点都不好吃。”“怎么会呢?是真的很好。”刘琦用手缠绕着她的发丝,过了一会儿,轻轻抽出她束发的一支墨玉笄,一头青丝柔软地披散下来。兰清回眸盈盈一笑,“琦哥哥小时候就爱这样散下我的头发。”

    “是啊,很好看。”刘琦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他不舍地放下手,含笑道:“方才说到桂花倒想起来了,清儿那些桂花陈酿收了许久了,不如拿来此处温酒对酌吧。”“好。”兰清直起身子,才要唤人,却被他拦住了,“我不想让下人来打扰我们。”兰清怔了怔,略一迟疑,终究笑道:“那好,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站起身,为他紧了紧身上的锦裘,转身走下亭子。刘琦望着她的背影,笑意慢慢凝固在脸上,扭头望向池面。水上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他抚着手中那支墨玉笄,满足地阖上双目。成列的雁群振翅飞过,洒下一连串的浩然哀啼,伴着他手臂的垂落,与那支墨玉笄一同跌宕进池水中,荡起层层涟漪,终究是一同沉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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