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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置之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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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读完了李寡言的来信,撇至一旁,一边琢磨着应该怎样措辞回复,一边提起筷子来。

    大概是送别之餐,比平日更为丰盛,一道蒸羊肉佐以蒜酱,入口鲜香,酥而不烂、肥而不腻,吃得李汲是大快朵颐。主食是胡麻饼,李汲干脆把饼从中剖开,将羊肉蘸了蒜酱夹进去,“吭哧”一大口,就流了满手的脂油……

    配菜则有摊鸡蛋、烧鹅脯、煮秋葵、烤新韭,以及蜜薤、醋芹,外加一大碗胡麻粟米粥、一小盆嫩藿羊骨羹。李汲手不停挥,吃了个肚儿圆,这才放下筷子,轻叹一声:“此去御蕃,不知多久才能再吃到这般美食了……”

    青鸾伏下身去,祷祝道:“唯愿郎君摧锋破锐,马到功成。”直起身来后,就一指屋角:“替换衣衫都已浆洗、熨烫了,明日一早,好送郎君登程。”

    李汲略略转头,不经意间,瞥见青鸾眼圈似乎有些发红,眼下似乎有些泪痕,便笑问道:“你也舍不得我么?蕃贼虽众,我却并不放在心上,幕府都已谋划得宜,此去必然无虞,正不必伤感。”顿了一顿,又道:“但望李元忠将军可以早日从廓州归来,则我便可交卸肩头重担,回返鄯州了。”

    其实他是很想跟郭昕、李元忠等人并肩御敌的,倘若郭昕判断无误的话,不管是赢是输,这场仗起码得打两三个月——倘若鄯城连两个月都守不住,那就证明郭昕也是纸上谈兵之辈,估计作为郭子仪的侄子,又有严武荐举,不至于那么差吧。

    但确实也舍不得离开青鸾……的美食太长时间啊。

    “你且好生看守、打扫屋舍,候我归来便可。”

    青鸾又是一伏身,仿佛特意遮住了脸面,缓缓说道:“屋舍自有老军洒扫,奴怕是不能久居的……”

    李汲闻言,多少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却是为何?”随即反应过来,当即一拍几案:“倒是我疏忽了……”

    终究青鸾的身份还是官妓,不是他李汲的私人财产……这个词说起来很膈应人,但在这年月,奴婢乃至侍妾,多半就是当作主人家财产看待的啊。青鸾只是由仓曹暂时调拨过来,服侍李汲起居,为他洗衣做饭而已,那么既然李汲因公暂离,青鸾就没理由继续跟这屋里呆着了。

    此屋暂时闲置,也没人需要侍寝,也没人需要用膳,至于擦抹窗棂、洒扫院落之类杂事,有必要搁个色艺都还瞧得过去的官妓专门负责吗?多浪费资源啊。

    故而按道理来说,李汲一走,青鸾也必定是要调回去的。至于等李汲回返之时,是不是把她再调拨过来,也还在未知之数。

    想到这里,李汲多少有些郁闷。

    他倒不在乎青鸾去给别人烧饭做菜,越是老饕,对于美食越没有独享的贪欲——这得大家伙儿都能吃上,人人叫好,才是“众乐乐”呢。但青鸾作为官妓而非专业厨娘,多半是会被别人叫去陪酒,甚至于侍寝的哪!

    从前之事,暂且不论,这都打我眼前经过了,再投入他人怀抱,其谁能忍?!李汲心说我之所以明明有机会,如今也有财力去眠花宿柳,却始终迈不开步子,正是这个缘由——若无感情,睡了也不爽啊;若有感情,谁肯再留予他人?

    想了一想,便道:“我去日应不长久,且大敌当前,官府中料也少有应酬、宴饮之事……稍歇写几句话,你交予户曹参军,从此留居在我家中便可,勿适他处——相信这个面子,他总不能不给我吧。”

    看青鸾的表情,颇为喜出望外,急忙第三次俯身叩拜:“感承郎君美意,无以答报……”李汲一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稍稍按了一按,不由得胸中绮念丛生……

    但是提醒自己,倘若因此机会把青鸾收用了,未免有些趁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也。况且明天就要出征了,也该好好养精蓄锐……且待回来,甚至于仗打完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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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李寡言写完回信,又给青鸾写了……可以算请假条吧,李汲早早便睡下了,翌晨起身,点集兵马,浩荡离开鄯州,向西进发。

    小峡在鄯城以东三十里外,时人谓“悬崖陡壁,对立千仞,湟水中流,霆惊箭激,山径狭隘,车不双轮,马不并辔”,确实是一等一的险要之处。

    具体而言,湟水东注,在小峡口陡然收窄,其后将近六里之遥,水流湍急,河岸极窄——其北岸是大道,但最窄处不能容两马并行;其南岸还有一条小路,竟连马都过不去,很多地方还得行人侧身扶壁,才能勉强通过。

    不过李汲终究不是头回到这儿来了,且此前途经时,便与陈桴等人商议过,应该如何防守。就理论上来说,理当驻兵小峡东口,敌人哪怕千军万马来侵,到这儿都得摆一字长蛇阵,必定成为天然的箭靶。但问题如此一来,吐蕃人不必深入,只要堵住小峡西口,唐军也出不去啊。固然可保峡后谷地里的农田,但对于鄯城,就根本策应不上了。

    则郭昕守鄯城,等于陷入死地,不但对于士气必定造成沉重打击,而且一旦城不能守,就连撤都撤不下来。

    因此只能考虑在峡西立营,面对喇叭口,背朝狭路,自居易攻难守之处……理论上而言,自东防西,其实大峡甚至于老鸦峡更为合适,但那就必然把大片农田和产出,全都拱手送给吐蕃人了。

    应对此等局面,李汲的主张便是:“上山!”

    一出小峡西口,他便命擅长登攀的士卒爬上南侧山壁,复结成十数丈长的绳梯来,接应同袍和物资登山。李汲往山上放了五百新兵,并要他们伐木建造简易的投石机,即以石砲和弓弩控扼峡口外的平地——这支兵马,李汲交给了谨慎可靠的陈桴。

    余兵则在峡谷口外,湟水南岸掘壕筑垒,立下营寨。羿铁锤有些不明白,问李汲道:“北岸路宽,南岸路窄,蕃贼若想通过,必经北道,我等却为何不于北岸筑垒,却要在南岸立阵呢?”

    李汲伸手指点周边地形,解释道:“虽云北宽南窄,其实不必考量。若输送货物,自当走北道,因为南道不能行车;但大军欲过,一人侧行和一马独行,究竟能有多大区别?要在湟水北岸地亦狭窄,南岸则开阔得多……”

    小峡以西这个喇叭口,跟湟水的夹角,北岸不到十五度,南岸却超过了六十五度。也就是说,若从北岸大道出来,前路逐渐放宽,渐走渐广,而若从南岸小道出来,眼前却瞬间开阔。故而数千兵马若在北岸立营,地方太过狭窄,很难排布得开,只能采取纯粹的守势,且很容易就被吐蕃军给封堵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李汲领这三千唐军,固然新卒为多,却也有五百神策精锐,战马不下四百匹,是一支可资利用,也必须要利用起来的机动力量。此前曾与李泌共同检讨睢阳之战,李汲由此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纯采守势,把主动权尽数交予对手,只能是越打越弱,在没有外援的前提下,绝无翻盘的机会。

    张巡先后以弱势兵力防守雍丘、宁陵乃至于睢阳,面对数十倍于己的叛军,不但屡屡反击得手,并且还能来去自如——倘若不是睢阳的战略位置实在太过重要,绝不可弃,相信尹子奇就算长出三头六臂来,也拿张巡一点儿招没有。

    因此李汲的策略,就是用深沟高垒再加山上的弓弩石砲来正面抵御蕃贼,再寻机出动骑兵,乱敌阵列、挫敌士气,以减少防守方面的压力。况且他还需要策应鄯城的攻防战,甚至于配合郭昕将全城军民后撤至鄯州,怎么能够划个圈子把自己给困死呢?

    而湟水南岸,平原相对广袤,更多闪展腾挪的余地,立营于此,比北岸要有利得多了。

    羿铁锤认可了李汲的解释,但随即却又叹一口气,说:“只是地方越广,防守越难啊……”

    李汲笑问:“铁锤你怕了不成么?”

    羿铁锤面孔当即涨得通红,一挺胸膛:“大不了跟蕃贼厮杀至死,我有何可怕?!”

    李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倘若鄯城方面竟放四五倍于我的敌兵到小峡来,则是郭将军无能,我等也不必久守,及时撤退为宜。”

    吐蕃主力必攻鄯城西壁,而派游军缘山向东,就理论上而言,不可能过来太过庞大的军队——虽然多半还是比李汲他们要多好几倍。而若吐蕃兵可以将大军顺利开至城东,形成对鄯城的合围之势,外援难以策应,鄯城必定防守不住啊。郭昕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倘若他一时糊涂,或者虽然明白,却有心无力,竟然在战役之初便使蕃贼大举东进,则李汲他们防守小峡西口有啥意义?

    还不如赶紧归至东口,严防死守的为好。

    李汲为了呼应鄯城,几乎自陷于死地。孙子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不过在李汲的理解,这说的是军形态势而非军争策略,提醒将领注意:我虽陷死地而有后生之望,敌即陷死地而绝不可疏忽……

    所以行军作战,绝不可能在没有后手的前提下,就自陷死地,奢望“后生”——韩信有易帜之谋,乃斩陈馀;马谡舍水上山,遂失街亭。

    因而李汲把建造营垒之事,全都交给了羿铁锤负责,自己则逡巡于湟水之上,谋划退路。小峡长达六里余,无论南道、北道,都狭窄难行,别说敌人不容易突过去,就连唐军一旦挫败,或者必须战略转移,都不可能轻松后撤啊。而一旦全军尽没于此,则道路不管再怎么难走,前无阻碍,蕃贼不是坦坦然地便能通过吗?

    然而道路实在太窄,也不可能开山;湟水流湍浪急,也不可能放船。最终李汲只得双管齐下,一方面在南道的山崖上埋钉系绳,则士卒攀绳而行,速度总能快一些,危险系数也能低一点;另方面搜集羊皮、葫芦等物,以备造筏下水——那玩意不容易翻,也不大可能如木舟般被激流拍碎。

    不过么,大数量的合格的羊皮筏子真不是那么容易制造出来的,多半最后只能当救生圈用……

    李汲估摸着,倘有万一,想把全军都撤下去是绝不可能的,能够逃掉四五百人,或能及时在小峡东口凭险重整防线,留出向鄯州求援的充足时间吧。

    规划既定,便写信通知郭昕,翌日郭昕回信,首先通报了当前的形势。

    据郭昕才得着的消息,绥和守捉在坚守了三天之后,终于还是被吐蕃军给攻陷了,南道蕃军不下万众。北道蕃军大概也是万人左右,已有游骑经宣威军,过土楼山,侵入鄯城近郊。郭昕先是示敌以弱,不肯出城迎击,等蕃骑肆无忌惮地近抵城下之后,才猛然间率领骑兵冲杀出去,小胜一阵,斩首过百,大振了城内的军心民气。

    吐蕃军的主力,应该还是沿大道从西方来,据说已陷绥戎城而进抵临蕃城下。郭昕估算,临蕃城守不了几天,最迟十日之后,三路蕃军便将在鄯城西郊会师。

    所以这些天,他正忙着动员军民抢割城南之麦——不管有没有熟,没熟的起码可以用来喂马,或者充作柴薪啊,总归不能留给吐蕃人。

    对于李汲在小峡峡口的布置,郭昕基本上认可。他在信中说:“此前唯听足下所言,未能亲临踏勘,不知小峡之险,更在某预料之外也……则鄯城数万军人,安能于贼前顺利撤过小峡?除非禹王在此,能驱熊罴开山……

    “因而某将坚守鄯城,候蕃贼粮尽退兵后,再徐徐撤守。蕃贼不去,鄯城不失,若失,某必与城池、军人同殉也!足下不必过虑鄯城,峡西能守便守,不能守则退至峡东,要在保全实力,以期后举。

    “然若节帅能络绎增兵,峡口非数千众,而聚集万众、数万众,则蕃贼必不敢全力以攻鄯城,守之不难也。”

    信的末尾,貌似是临封缄前新添上了一句话:“方得报,北道蕃将为尚赞磨,南道蕃将为尚息东赞,正面蕃将,果然是马重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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