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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实不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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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才进酒肆,尚未登楼,忽听身后有人骂道:“这都是那崔弃做的恶!”不禁吓了一大跳。

    他心说那小丫头神神秘秘的,竟然这么巧,会碰上跟她熟识之人吗?而且听话语,貌似对崔弃满腹怨气,甚是痛恨啊。那会是谁了,难道是崔光远府上什么人?

    当即转头望去,只见是两名绿袍文官,就坐在靠近门边的一个隔间里,但未放下竹帘,细看相貌,自然不认识。那两名文官却也注意到了李汲,其中一人急忙摆手:“君须慎言。”随即站起身来,抬手放下了帘子。

    李汲当即迈步向前——他当然不至于直接撞上去询问,而只是步入了两人旁邻的隔间。店伙还在后面招呼:“客官,楼上更敞亮一些,也通风……”李汲却只是摆手,随即脱靴坐下。

    他故意慢吞吞的,先脱左脚靴,轻轻放下,再脱右脚靴,轻轻放下,转身坐于案旁,又将手中包袱轻轻放在身边,还假模假式整理了一下。其实是侧耳倾听隔邻的对话,也拖延店伙这就跟上来询问点什么菜的时间。

    他耳力本好,那两名文官虽然略略压低了声音,所言所语,也大半都能听得见。这才明白,他们说的不是小丫头崔弃,而是同名的另一人。

    店伙凑上来询问,李汲也懒得细细点菜,只问:“你这里一餐,须多少钱?”店伙笑道:“看客官要吃些什么了,或五十或一百,即便两三百的宴席,我家也能置办。”

    李汲心说好贵……不过自己也还勉强吃得起。便道:“上两个荤的,一个素的,以及酒、饭,百钱之内,你看着办吧。”

    店伙应声去了,李汲再度侧耳倾听。

    后来才打听到,这二人所说的,不是“崔弃”而是“崔器”,出身名门博陵崔氏——倒确实跟崔光远是本家——如今身为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

    数年前,叛军攻陷长安的时候,崔器正任奉先县令,被迫开城从贼。等到长安大乱,崔光远西逃,崔器听闻后知道贼势不能久,便烧毁燕国符牒,招募义师,起兵反正。当时薛景先尚未挥师东向,收复奉先,因而叛军来攻,崔器大败,只得弃城逃往灵武,随即得到了李亨的重用。

    长安光复后,李亨加授崔器礼仪使,负责安排御驾还都事务,崔器便自作主张,把所有曾经落于贼手的官员全都押到含元殿前,科头跣足,顿首请罪;东京规复后,陈希烈等数百人被押来长安,他又照原样策划了一番。

    并且崔器还上奏,要求将一度从贼的所有官员,不论品级,尽数处死。

    因此那两名文官才骂,其中一人说:“前元帅入东都时,明令赦免诸人——陈公不从安庆绪遁逃,这本身就说明了态度啊,乃是因势所迫,并非真心从贼,则最多不再录用罢了,岂能断其死罪?”

    另一人说:“梁公已上奏,驳斥崔器之言,将降贼者分六等论处。既如此,君又何必每日咒骂,不肯罢休啊?”

    三司使、梁国公李岘反对崔器的意见,提出:“贼陷两京,天子南巡,人自逃生。此属皆陛下亲戚或勋旧子孙,今一概以叛法处死,恐乖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群臣陷贼者尚多,若宽之,足开自新之路;若尽诛之,是坚其附贼之心也……”最终说动李亨分别处置,由殿中侍御史李栖筠担任详理判官,按律分等,罪过最重的十八人处死,其次重杖一百,再次数等则或流放,或贬官。

    “然而陈公终不免死,达奚公被斩独柳,虽是李判所定等次,究其根由,难道不是崔器做的恶吗?!”

    等第一道菜送上来,李汲也终于大致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当然啦,其中具体人名,一时间还对不上号。他不禁暗笑道:真是立场不同,各怀心机啊……

    崔器的心思好理解,他也曾经一度降贼,这个污点恐怕永远都抹不掉,那么就必须把同侪中没能跟自己或崔光远似的主动归投者处以重罪,最好全宰了,才能彰显自己忠诚于君王,也才能用那些人的鲜血,多少遮盖掉自己身上的污秽。

    李岘说“群臣陷贼者尚多,若宽之,足开自新之路;若尽诛之,是坚其附贼之心也”,这话很有道理,但具体到其他反对崔器主张的官员们,比方说隔壁那俩低品文官,所言就未必纯出公心了。

    陈某(陈希烈)是做过宰相的,最终被赐死;达奚某(达奚珣)曾为吏部尚书,还典过科举——好象隔壁那俩货都是他的门生——最终被斩,在职官员为此多少都有些兔死狐悲。

    因为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落到叛军手中,为了苟且求生,会不会一时胆怯而从贼啊,终究绝大部分人都做不成张巡,更不敢做颜杲卿。本是权宜之计,结果回来还是要被杀,即便做到三品高位,也终不能免死……崔器你真是太狠啦,你这是要掘断我等士人的根基啊!

    “如此等刻酷之辈,岂能再任御史中丞?我等必须联名弹劾,扳他下台!”

    既然跟崔弃无关,李汲听了一阵,大致明了了内情,也便不再加以理会。而且酒食已经陆续端上来了,瞧着倒也普通,不过是一盘蘸豆酱吃的蒸猪肉、小半只表皮金黄的烤鸡、一碟嫩葫芦还间杂两片干笋,确实两荤一素。

    李汲不由得心说,京城里果然物价贵啊,若在别处,这几盘菜五十钱顶天了,这儿却要我一百……

    店伙先不上主食,却捧来一瓶酒,谄笑着对李汲说:“这是本店珍藏的富平石冻春,客官若想品尝,须得额外加钱。”

    “什么价?”

    “一碗二十钱。”

    李汲当即把两眼一瞪:“如何按碗卖?!”石冻春虽然是好酒,等闲未必能够喝得到,但他听说过这么大小的一瓶,五十钱顶天啦,如今你们竟敢按碗卖,还趁机抬高价,这心也未免太黑了一点儿吧!

    店伙急忙解释说:“西京规复不久,好酒实不易得,也就是小店还窖藏一些,客官若是去了别家,只有些新酿村醪,怕是便有百钱、千钱,也不能得一口美酒呢。”

    李汲无奈,且确实也嘴干,便即摆摆手:“先倾一碗来我尝。”

    店伙拔去瓶塞,当即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旋听隔间响起了“咦”的一声。李汲端起酒碗来,略晃一晃,看看颜色,然后才端到嘴边,小口啜饮。

    只听挑帘声响,随即是隔邻一名绿袍文官的责问声:“店中既有好酒,如何不将来予我等……”

    话音未落,李汲“嘭”的一声,将酒碗朝案上重重一顿,怒目喝道:“这酒不真!”

    店伙当场就急了:“客官休要混说,我家的酒如何不真?”

    李汲斜睨着他,冷冷问道:“你以为我从未吃过真的石冻春么?”

    他还记得穿来此世,第一次饮酒,是在定安行在,李亨夜携李璬、李瑝等三王来,烤梨款待李泌,当时将出来的酒,就是这种所谓的“富平石冻春”,与适才所饮,滋味有些相似,但甜酸、厚薄各方面品质都差得很远。皇家总不至于喝假酒吧?那必然你这儿的酒是假的呀。

    而且听隔邻喝问,他当即就明白过味儿来了,正因为此酒不真,所以才不敢进献给在职的官员;唯见自己做平民打扮,或许风尘仆仆又有远来之相,店伙这才将出假酒来,妄图蒙骗过关。

    你家酒不好没关系,用假酒骗人就过份了;倘若人人都骗也没关系,偏偏避过那俩文官,独来骗我——这可就特么的不能忍啦!

    店伙还要嘴硬:“客官说笑了,我家这是真真正正的富平石冻春,绝无假冒,倒是客官从前吃的,莫非是假酒不成么?”

    李汲恼将起来,当即将大半碗残酒直接泼到那店伙脸上:“且唤汝主人家来说话!”

    店伙朝后急退,但终究还是躲不过去,当下伸手抹一把面孔,双眉挑起,怒目圆睁:“客官,你莫非是专来惹事的不成么?若不爱我家石冻春,自可不吃,又无人逼你,然而方才那一碗,不管你吃了还是泼了,都是要算在账中的!”

    李汲“啪”地一拍桌案:“以假酒骗人,还敢要钱?老子一钱不给,你又能怎的?速唤汝家主人出来说话!”

    店伙冷哼一声,先朝那名问话的官员致歉:“阁下请安坐,休要扰了阁下的雅兴。”随即扬声招呼道:“来啊,将这闹事的厮鸟拿下,交不良人处分!”

    原本窝在角落里打盹儿的一条汉子应声而起,李汲斜眼一瞧,见此人身量竟然颇高,肩宽背厚,两条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筋肉虬结的臂膀——看起来是店里的护院、打手啊。旋见那汉子两步蹿将上来,伸手便朝自家肩膀上一按。

    李汲浑不在意,当即将肩膀略略一塌,卸去其力,随即探出右手来,疾如闪电般一把便卡住了那汉子的脖颈,旋即手腕一翻,将其笆斗大一个脑袋,狠狠按倒在桌案上。“咔”的一声,一条案足竟然开裂,随即响起那汉子杀猪般的嘶嚎来。

    店伙这才有些着慌,抱着酒瓶便欲逃蹿,嘴里还叫:“去寻不良人来,去寻不良人来!”李汲倒是也不愿意跟不良人打交道——终究强龙不压地头蛇啊,尤其自己还饿着肚子呢——可是怒火攻心,也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也连声叫道:“你去,你去,看我扼杀了此獠!”

    “刷”的一声,重挑帘拢,出来问话的那名绿袍文官又躲回自家隔间里去了。

    正在纷乱之际,忽听“噔噔噔”楼梯声响,随即一人居高临下地问道:“何事争闹?”

    店伙抬头一瞧,赶紧鞠躬如也,口称:“六郎,有个贼厮鸟在小店中闹事,不意搅扰了六郎……”

    李汲顺着他说话的方向望去,只见是名白袍士人,大概二十多岁年纪,剑眉星目,蓄着短须,相貌颇为俊雅。便问:“阁下是此店主人么?如何竟用假酒来欺客?!”

    那六郎双眉一皱:“竟有此事?”手提衣襟,疾步下梯,来至李汲面前。店伙连声分辩,说这确实是店里珍藏的富平石冻春,如何有假?那六郎就案上端起碗来,侧向一递:“倾来我吃。”

    店伙无奈,只好倒出半碗酒来,那六郎一口饮尽,随即咂咂双唇,略做回味,这才朝李汲展颜而笑:“阁下错了,这酒虽然有些陈,倒确实是石冻春……”

    李汲正欲反诘,那六郎却又转向店伙,瞬间变脸,呵斥道:“然而,为何掺了三成的水?!”

    店伙一脸的慌张:“果、果然么……小人不知……”

    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否则必定会向隔邻那两名文官也推销这酒啊。李汲说酒是假的,不是石冻春,店伙儿多少还有点儿底气反驳——谁说放久了,还掺了水,就不是真石冻春了?这官司即便打到京兆府,咱也不算太亏理啊。然而却被那六郎一口喝破,甚至于还能品尝出究竟掺了几成的水,他可就不敢再嘴硬了,只能推说不知实情。

    那六郎直接把酒碗便掷在了店伙儿的身上——虽然没怎么用力——喝骂道:“必是汝等偷吃了,复兑水来蒙骗客人——还不退下!”

    随即转过身来,朝李汲一拱手:“仆并非此间主人,但与主人有旧。方才之事,确实是店中之错,仆代店主人向阁下致歉了。还请阁下先放开此人,仆……仆在楼上,有真正好酒,愿做个东道,请阁下小酌几杯,聊表歉意——千万垂允。”

    说着话,深深一揖到地。

    李汲初到长安,无依无靠,又饿着肚子,也不愿把事情闹大了,眼见对方执礼甚恭,其意甚诚,便即顺势下坡,一松手,放开了那条大汉。

    大汉抱头鼠蹿而去。那六郎旋即又是一揖,自报姓名道:“仆是赵郡李汲,敢问阁下……”

    李汲不禁有些尴尬:“我……我也叫李汲……赵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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