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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后世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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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看这跟随李倓而来的小吏,大概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相貌颇为俊美,尤其颌下一把长须,漆黑如墨,光滑若锦,直垂至胸,仿佛关羽再世,就让李汲好生的羡慕——我胡子啥时候能再养长呢?

    适才李倓之言,李汲听着也不大妥当——我既然把问题都基本上解决了,你只要就坡下驴,空口表扬那些出钱的家伙几句,不就完了吗?干嘛自己还愣要插一脚,主动将出庄园别墅来补偿他们?如此一来,这些人必定对你感恩戴德啊,消息一旦传开,洛阳百姓也会目你为恩主、贤王……

    本来这是好事儿,问题李倓你与别家亲王不同啊,你身上还背着争储的嫌疑,没能彻底洗干净呢!则此事落入李亨、李俶耳中,他们又会怎么想?建宁王收买人心,其志甚大,恐怕别有图谋啊!

    即便李俶跟你亲近,李亨习惯性犯傻,不以为意,但张淑妃、李辅国他们,难道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吗?必定会在李亨面前再度大进你的谗言啊。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命给救下来,你就这么不珍惜,还往人枪口上撞?

    我是该夸你仗义,跟你爹、你哥都不同呢,还是该骂你蠢呢?

    只是李汲习惯性在李倓面前维持粗人人设,实在不便开口劝阻——你以为这一点谁都能瞧得出来吗?唯有李汲史书看得多,历代争储的范例皆了然于胸,才能洞见。若是傻瓜都能瞧明白的还则罢了,这得聪明人才能看清之事,自己合适当场撕下假面具来,对李倓直言吗?即便要直言,当着众人之面,这话又该怎么说?

    因此李汲没能及时劝阻,但那小吏似非寻常人也,分明也在一瞬间就琢磨明白了,当场便要开言规劝,却被李倓所阻。看李倓的意思,他本人并非没有意识到多此一举,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新一重的祸患,但混蛋老爹下了乱命,笨蛋哥哥拦不住,到我这儿若不能为了拯救洛阳女子而出一份力,实在于心有愧,难得安生啊。

    因此李汲与那小吏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李汲的目光中纯粹是好奇——这人谁啊,很精明嘛。对方投过来的眼神,却多少有些怨恨——都是你多事,才会使得建宁王自取其祸!

    随即李倓便吩咐道:“公南,聚合财货,向回纥赎取满城女子之事,便有劳你了。”朝刚被他扯起来的官宦、富贾们一摆手,那意思,你们商量着办吧。那小吏忙躬身道:“殿下放心,都在杨炎的身上。”

    转过头来,李倓温言以对李汲:“长卫,可能引孤去拜见沈妃了么?”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李汲自然无话可说,便也一鞠躬:“殿下请随我来。”

    于是同往僧舍,李倓恭立于门外行礼:“王嫂可在室中么?建宁来迎,恭奉王嫂去与王兄相会。”

    屋内响起沈妃的声音:“岂敢有劳殿下玉趾?”

    李倓听闻此言,不禁喜上眉梢。

    他打小就是跟李俶一起长大的,老爹又不常搭理,则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沈妃的声音自然是再熟悉不过啦。初始心中尚有些疑虑,李汲从来没见过我这嫂子啊,他会不会认错了人?耳听沈妃之言,当即判定——没错,是她,心中大定,喜不自胜。

    “昔在东宫,王嫂多方看顾愚弟,分隔既久,元帅军务倥偬,又不宜轻动,乃遣愚弟来迎,本是份所应当之事……”

    “广平王见在何处?”

    “暂驻宣徽门外。愚弟已驾了车来,这便命人驱车入寺,王嫂稍候片刻。”

    沈妃道:“我不过广平王侧室而已,殿下不当称我为嫂。”

    李倓双眉一挑:“在弟心中,广平王嫂唯有一人,即是适儿亲生之母。那崔氏倚仗杨家之势,骄横跋扈,哪有窃据正室之德啊?王兄将她留在灵武,便是不耐烦见她之面——迟早废黜,而使王嫂正位!”

    李汲在旁边儿听了,心说那广平王正室崔妃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哪,怎么从老宦到建宁王,全都这么不待见她……倘若旁人还则罢了,李汲会疑心是急着跑来拍马屁、捧臭脚的,李倓却向来是个直性子,他说只认沈氏是嫂子,不认那个崔氏,多半是真心话了。

    就不知道崔氏确实很不堪呢,还是李俶、李倓兄弟两个,甚至于那老宦,全都痛恨杨家,从而恶其胥余呢?

    沈妃不便接李倓的话,就转移话题说道:“此番得脱,全赖李汲等人。”

    李倓笑道:“王嫂放心,元帅必定会论功行赏。”说着话瞥一眼身边的李汲:“长卫,你此番功劳甚大,不枉阿兄和适儿都如此看重你。欲求何赏,可先说与孤听,孤去恳求王兄。”

    李汲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别无他望,但求卸下肩头重担,能得一宵安稳睡眠足矣……”

    不多时马车驶入寺中,停在僧舍门前,迎接沈妃登车。李汲跟旁边儿斜了一眼,见是杨司饎装模作样搀扶着沈妃——其实不好说究竟谁扶谁——登上车去。随即李倓叫他再把陈桴、郁泠等有功之人也都唤来,好一起去向李俶复命。

    李汲道:“郁泠方与那谁……筹措赎金,可以稍后再去见元帅吧。”随即就去把陈桴等自凤翔同来的三人全都唤了来——至于喻秀和已死之事,李倓早就知道了,也没必要解释。

    他还打算找崔弃来着,但小丫头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再度的影踪杳然。李汲也不清楚她是否愿意跟随着去见李俶,也不方便向已然登车的沈妃探问,只得暂且作罢。

    回到马车前后,他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便问李倓:“适才殿下所命之人,可能做事么?”

    李倓笑着安慰他道:“杨公南当世奇才,他办事,长卫你尽可放心——不至于叫你一片苦心,竟化流水。”

    随即就给介绍履历。原来那名青袍小吏名叫杨炎,字公南,凤翔郡天兴县人,其父曾举进士,但因多病不愿为官,上皇一度召拜他为谏议大夫,却不经年即弃官归养。杨炎本来也打算绍继父志的,但天宝十四、十五两载赴考,却全都落了榜。

    转过年来是至德二载,虽遭丧乱,李亨在行在命江淮、江东和凤翔三处分别举士,且上皇也在蜀中开科。杨炎当然也去参加了凤翔府的考试,结果时运不济,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有貌似精明的人就劝他,说你策论为优、经学次之、诗赋最差,你不如去试明经啊,或者等着啥时候开秀才科。杨炎却道:“明经唯读死书耳,且起自郡县,难登玉阶。至于秀才,天皇大帝(李治)时便已罢废,今将百岁,岂能复举?”

    所以啊,我要么继续考进士,要么——不考了,直接萌荫吧。

    他老爹曾经做过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按律可荫一子,任从八品上。然而非经科举出身,一般情况下,无缘以校书、正字或者望、紧、上县县尉这些清贵官职释褐,若去中、下县当县尉吧,杨炎自己又不乐意。

    好在正巧元帅府成立,继而李倓受命为行军司马,四处搜罗才杰之士,得人介绍,主动找到了杨炎。一番恳谈后,李倓深为杨炎的才干所折服,当即举授他为参军。

    行军总管或元帅以下,主要幕僚为长史、司马、管记,以及仓、兵、胄、骑四曹参军,此外还有判官、典签、从事等,以及不分曹、无定员的空头参军——就类似后世的参谋。

    杨炎一开始还不大乐意,李倓劝他说:“卿轻判司耶?韦会微即相王府参军释褐……”

    韦会微就是韦见素,曾为宰相——李亨至凤翔后,改任为太子太师——他就是从相王府参军迈入仕途的呀。杨炎听闻此言,方才大喜跪拜,就此而入帅府,并被李倓目为亲信。

    李倓在护卫沈妃之车向城外行进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对李汲述说杨炎的来历,话语中似有炫耀之意——你瞧,这么一个人才,被我三言两语就召来啦,还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李汲假装不明白,就问:“帅府参军,可比王府参军么?”

    李倓张嘴想要解释,可是琢磨了一下,还是笑一笑把话给咽了。

    李汲心中暗笑,你真当我不明白啊。对于唐朝的官吏选拔和升进制度,李泌也曾经大面上跟我介绍过了,最为终南捷径的,是中进士、明经(开元以来,来明经科日益衰败,进士科一枝独秀)待选,然后以校书、正字或者望、紧、上县县尉释褐。不经科举的萌荫等杂牌起家途径,本来就比人要矮一头,何况以判司——即行军、行营或各府、各州的参军等幕僚——释褐呢?想要将来位极人臣,难如登天啊。

    况且韦见素也是先中了进士,再进相王府做参军释褐的,你杨炎怎么跟人家比?

    关键在于,韦见素进的不是别家王府,而是“相王府”!

    睿宗李旦,曾经两度受封为相王——此号本意为亲王而兼相权,那还真不是一般皇子皇孙能够做的。则韦见素既然相从李旦于潜邸之中,就天然地在起跑线上比别人要赢过一头。

    而对于杨炎来说,虽是李倓来邀,所进的却是李俶的幕府,李俶虽然还未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但圣人属意,储位难移,这事儿是个人就都清楚啊。则能释褐即从下任天子,还怕自己的官途不够顺畅,将来无缘三品吗?

    呵呵,国家多事之秋,不想着从军以救国难,光琢磨要怎么起家释褐,自己在官场上才有可能爬得更高……这个杨公南啊,其才尚不可知,其德么……可能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只是,李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仅仅是介绍杨炎?不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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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宣徽门外大营之中,李俶得与沈妃重逢,一番唏嘘,不必多表——自然也不可能当着李汲等人的面缱绻。只是他把沈妃引入后帐,出来后就对李倓说:“长安来信,圣人已然返驾……”

    李倓大喜,旋听李俶又说:“然崔氏自灵武来,随圣人入于西京,也不便驱逐……”

    李倓一皱眉头:“王兄不想废黜她么?”

    李俶摇摇头:“圣人方恳请上皇返都,而你知道,孤与崔氏之婚,乃是上皇所指……”

    别瞧上皇已经靠边儿站了,终究是咱亲爷爷;别瞧杨氏已被屠戮一尽了,上皇未必不会念及杨贵妃昔日之好……你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敢提离婚的事儿吗?并且离婚以后,还不打算续娶,而是要扶正沈氏?

    唐律规定:“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固然以我的身份,亲王侧妃不能与庶人之妾等量齐观,但容易被人捉住口实啊——“只能待之异日了。”

    李倓明白兄长的想法,所谓“待之异日”,就是要等到他正式被册封为皇太子,并且储位牢固之后。由此不禁暗生鄙夷之心,表面上却自然不能显露出来,只问:“如何处置沈妃?”

    “只能暂寄东都,容后命适儿来洛阳探望其母罢了。”

    这才转过头来,温言以对始终跟旁边儿傻愣愣听着的李汲:“长卫啊,据闻此番你不但改扮宦者,深入不测,援护沈氏,还前往临淮,迫促贺兰救援睢阳,居功甚伟……”

    李汲一脸茫然的样子,仿佛对方才李俶兄弟的交谈,只能听懂两三分,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心说看这样子,李俶并无休妻之意,至于扶正沈妃,估计只是抱着美妾神魂摇荡之际,或者搂着儿子李适感伤落泪之时,随口给的空头承诺,完全当不得真嘛。难道说,上皇一日不死,崔氏就一日不会离开长安宫廷,而李俶担心妻妾之间再起矛盾,自己变成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沈氏从此就只能长居洛阳?

    那简直连妾都算不上,而是外室,是情妇了……子以母贵,李适本非嫡子,倘若长久与母亲分离,处在这么尴尬的局面下,说不定继承人的位子不稳啊。

    终究崔氏也是有儿子的,还俩呢——李邈、李偲……

    必致后世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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