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说网 > 宫花红全集 > 宫花红(第二册)_第九章 不减春恨

宫花红(第二册)_第九章 不减春恨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都市小说网 www.dsxsw.net,最快更新宫花红全集最新章节!

    雨势很大,间或还有炸雷,那响动,说句糙话,真能把死人震活了!锦书打小就怕打雷,逢着雷雨天就蔫了,什么事都干不了,躲在床上让嬷嬷捂耳朵,要不就往耳朵眼里塞棉花。如今不行了,做人家的奴才还由得你捂耳朵?太皇太后喜欢四平八稳,响雷劈到你头顶上也不许动。她在里边咬牙绷紧身子忍着,到了外头就顾不得了,痛快的缩脖子打激灵,一手按着耳窝子,一手招廊上的宫女过来。

    “姑姑。”小宫女屈屈腿儿,“听姑姑的示下。”

    她说:“给我拿把油伞来,我得上寿膳房去。”又问,“你见着万岁爷了吗?”

    小宫女摇了摇头,“没见着。”言罢赶紧取伞去了。

    锦书站在正殿前看着雨帘儿发呆,胸口憋闷得难受,她抬手轻轻捶了两下。微一踅身,不经意间瞥见皇帝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着,长身玉立,昂扬之姿宛若天人,就那么眯眼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难辩。

    “万岁爷怎么在外头站着?仔细着了凉。”她说,一板一眼的蹲了蹲身子,“奴才伺候主子进暖阁歇着吧!”

    皇帝微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不敢劳您的驾,您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姑姑,只要孝敬老祖宗一个人就足够了。”

    锦书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况,一时有些懵了,傻站了半晌才道:“奴才愚钝,不知哪里办得不妥惹您生气,请万岁爷恕罪。老祖宗是奴才的主子,万岁爷更是奴才的正经主子,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奴才即刻承办去,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莫名烦躁,他转身看着檐外的雨幕,狠狠地吁了口气儿。心道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她哪里不妥自己不知道,偏要叫他提点?这不是作践他是什么?他堂堂的万乘之尊,天威不容亵渎,却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哪里来的胆子!

    锦书心里直抽抽,摸不着底,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那背影,只觉隔着宇宙洪荒那样的遥远。她很想问问,为什么他就是和她过不去呢?他缺乐子,哪儿找不着?旁的不说,就昨天来太皇太后面前哭穷的内务府司晨就很有意思,张嘴“您哪,您哪”,简直是口吐莲花,惹人发笑。为什么偏要寻她的茬?她原就像个消遣的玩意儿,愿意就搭理搭理,不愿意就撂开手去,眼不见心不烦就成了,何必每回都咬牙切齿地恨不得生吞了她,杀又不杀,就这么虎视眈眈的,这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么!

    小宫女取了伞过来,见他们在说话,吓得不敢挪动,只远远顿住了犹豫不前。锦书看她不愿过来,只得举步上前,才走了一步,胳膊给皇帝猛地拽住了。他瞪着她,凶态毕露,斥道:“你是哪里学的规矩?朕不发话,你敢擅自离开?”

    锦书被他一喝涨红了脸,心里本来就油煎似的,如今往油锅里泼上一盆水,登时就炸开了。她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委屈归委屈,也不跪,身条儿挺得笔直。

    皇帝看她那样愈发拱火,冷笑道:“你真有骨气,原来是朕小看你了!”

    廊沿下但凡能听见他们说话的,早就敕剌剌跪了一地。锦书觉得丢了份子,犟劲儿也上来了,她板着脸乜他一眼,“请万岁爷治罪,奴才没有不从命的。主子是要凌迟还是暗鸩?再不济,奴才可以自裁,这会子一头碰死也成。”

    皇帝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头指着她,渐渐不受控制地颤起来,“你……你,好个你!”

    二总管长满寿和李玉贵猫在值房里偷着往那儿瞧,长满寿说:“大总管,这架势像要打起来了,咱们爬过去求主子息怒吧!”

    李玉贵白了他一眼,“没眼色!你要邀功露脸也别挑这会子,作死不寻个好日子,怪道二把手当了五六年呢!你过去试试,我不挡着你升发,你去呀,看万岁爷不把你肠子踹出来!”

    长满寿挠着头皮喃喃,“这怎么话说的?”

    “不明白啊?”李玉贵缩回了头,叉着腰道,“万岁爷心里窝屈了五六天,回来不撒出来非得憋病了不可。你别操心,这通躁发不了多久。我是摸透了,他老人家对锦书不会怎么样,对咱们可就不一样了,你瞧他杀太监手软过吗?你要不想留着吃饭家伙了,你就去吧!”

    长满寿被吓得连连摆手,“不去了,何必寻这晦气呢!”

    那厢皇帝干瞪着眼,对锦书无计可施,他撂了句狠话,“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怕死就不说那些个顶撞的话了,锦书昂了昂头,纤细的脖子拉出个秀丽的弧度,眉间放得平平的,不冷不热地说:“万岁爷是要把我推出午门去,让全天下人看我身首异处的样儿?成啊,我擎等着护军来抓我。”

    皇帝拿这死犟的脾气没辙了。认识她说久不久,可她的性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你要和她摆谱,她连命都能豁出去。他可不敢再往狠了说了,她的哏劲儿一上来,届时撞墙上吊,那可怎么好!

    “谁说朕要杀你来着?你能不能改改你这臭毛病?”皇帝真怕她轻生,忙话锋一转道,“朕没让你死,你就得活着。宫人自戕是什么罪过?你要敢寻死觅活的,叫朕知道了,泰陵棺材里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得挖出来鞭尸。”

    外面突然一个炸雷,就像活生生劈到了她的天灵盖上。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又倏地想起了眼下的处境,还有漂泊在外的永昼,一颗心就像被人揉碎了,结实踩了两脚似的,霎时就偃旗息鼓了。人在矮墙下啊,没法子。你再横能横得过皇帝去吗?认命吧,好好活着,兴许还能图一图将来。

    她不情不愿地低头肃下去,“万岁爷您圣明,奴才听明白了。奴才谨遵圣意,不敢有半点违背。”

    皇帝一看她服了软,自己也算挣回些面子,赶紧顺着竿子往下滑,便道:“成了,起身吧。再有下回,朕绝不容情!”又招呼远处跪着的宫女,“把伞拿来。”

    那宫女打着颤的躬身把伞呈了上来,皇帝看着锦书问:“你这是要上哪去?”

    锦书敛神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要上寿膳房瞧菜去。”

    皇帝把伞接在手里,却并不递给她,对那宫女说:“再寻一把来。”

    锦书颇感意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得垂手静待着。

    李玉贵对长满寿一吧唧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儿吧?你要是去了,万岁爷脸上挂不住就得严办锦书,办完了心里又疼,然后就恨上你了,迟早得宰了你!要是咱们全装没看见,万岁爷在锦书面前压根摆不上谱,闹过一阵就过去了,这样多好,大家高兴。”

    长满寿摇头道:“咱们爷成了这样,真没想到!”

    李玉贵嗤笑道:“你等着瞧吧,这算什么?还有更出格的呢!指不定啊……”他朝坤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那儿早晚也有受牵连的时候。”

    这儿李总管侃侃而谈着,边上的长满寿哟了一声,“这是怎么的?万岁爷要上哪儿去?”

    李玉贵回头一看,皇帝和锦书一人拿了一把伞,看那架势是打算撑起来啊。李大总管惊出一身汗来,着急忙慌按住头上的帽顶子,三蹦两蹿就飞奔了过去,难为他一把年纪了,还有个肥得流油的肚子,跑起来居然一点儿都不含糊。

    他近前来打千儿,“主子,您这是要排驾?请主子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叫人升銮。”

    皇帝斜着看他一眼,“别声张,几步远的地儿,用不着肩舆。”

    李玉贵知道皇帝这是要和锦书走走散散呢,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叨扰啊,他点头哈腰赔笑道:“嗻。只是奴才瞧外头雨大,又是雷又是闪的,还是传人拿油衣来,奴才伺候主子穿上,没的溅湿了衣裳。”

    皇帝听了眼一横,“李玉贵,你越发会当差了!”他又不是糖人儿,碰着点雨星子就会化了的。当年征战沙场,鸽蛋那么大的雹子打下来,照旧打马扬鞭顶风冒雪,如今反倒不成了,湿了袍子也不能够了。况且人家大姑娘也就一把油纸伞,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岂不磕碜死了!

    李玉贵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腿都拧起了麻花,颤颤悠悠打袖却行退后几步,给锦书使了几个眼色,那边跟个木头人似的没什么反应,隔了好一会才纳福道:“还是请万岁爷进暖阁歇着吧,奴才是往值房里去,拉拉杂杂的庖厨、杂役,万一哪个冒失的惊扰了圣驾,奴才就是下两回油锅都不够炸的。”

    皇帝可不领她这份情,想了这么个冠冕堂皇地说道,不就是想撂下他吗?他还偏不让她得逞了!他清了清嗓门儿,“朕知道太皇太后爱吃什么,亲自过去瞧了才好。你什么都不用说,旁边伺候着就行。”

    李玉贵在边上直念佛号,万岁爷对锦书啊,好有一比,是光手端热粥盆——扔了心疼,不扔手疼。锦书这丫头也忒不知好歹了,凭你什么金枝玉叶,都改朝换代了,眼下就是个奴才。万岁爷瞧上了正是脱离苦海的好时机,上头不嫌她丧气,她也忘了国仇家恨这一茬,两将就着多好啊!偏要这么憋着,娘们儿家,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儿!人说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皇帝篡了她亲爹的位又怎么的?古来多少女婿造老泰山的反?到最后日子不还得过吗!

    天上雷声轰鸣,雨势倒小了点儿,皇帝边打伞迈步出去,边回头道:“瞧瞧这龙翻身,真是不一般!开春解冻了,你心思那么沉,横竖苦的是自己,还是看开些吧!泰陵上的事儿朕打发人去办了,不为旁的,就看在高皇帝曾在你父亲殿上为臣,朕心里也念着三分的情儿,况且还有皇考皇贵妃……”

    他的声音渐次小了下去,转过脸看她,她眉眼间还是疏疏淡淡的,似拢着忧愁,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低低应了声,“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略停了停,慢慢道:“估摸着六月出头就能完工,那时候还没往热河去,朕去和老祖宗说,让她给你放个恩典,容你上泰陵祭奠一下父母,也是你做女儿的孝道。”

    锦书猛顿住了脚抬头看他,眼里的一簇光亮得几乎燃起来,“您说的是真的?”

    皇帝嘴角绽出一朵花来,瞧着她满意,不知道带给他多大的欣慰。他颔首道:“朕从来不诳人。”

    她死死咬住了下唇,胸口起起伏伏,一阵喜、一阵悲,恨不能这会子就飞到泰陵上去,在父母坟头前好好磕个头,痛快放嗓子哭上一把,把她心里积攒了十来年的苦闷都倒出来。

    雨声簌簌打在油纸提花的伞面上,皇帝在前头走,她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微微一转头就看得见那抹窈窕的身影,仿佛一道阳光直照在他心头,暖融融的,叫人舒坦。他暗暗地想,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能一直这么走下去,那就是他最大的造化了!

    慈宁宫的寿膳房在东边的三所殿里,出徽音左门上夹道,朝北走,过了头所殿、二所殿,最后面那排红墙灰瓦的就是三所殿。

    原本出了门过去并不算远,脚程快点儿一炷香可以打个来回。以往太皇太后突然来了兴致想吃个什么艾窝窝啊,或者是芝麻炊饼之类的,等得发了急就打发她去催。她通常一餐饭要跑两趟,也是快步地来,快步地去,并不需要耽搁什么时候。

    哪里像现在!皇帝走得极慢,不像是要去给老祖宗吩咐菜,倒像是得了闲儿的逛园子,害得她只好在他身后跟着,又不能越过去。奴才给主子随侍,隔两三步的距离正合适。这是宫里的死规矩,近了怕扰着主子,远了怕贻误当差,离一丈,既能立刻听清吩咐,又不碍主子的手脚,再妥当不过。

    这样是最好的了,隔得稍远,一个前头静静地踱步,一个后头默默地跟随,脚印踏着脚印,用不着说话,仿佛能够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去。

    锦书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纷纷扰扰,也不愿去细究什么。恨也好,怕也好,这会子先撂开吧!犹记得头回在寿药房见他,那时候他一抬眼,简直是让她止不住的惊艳,那样的姿容无双!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长成那样的,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呢?套句老太监说的,皇城根儿下的俊小伙儿。不是风吹倒的竿子,挺拔豪气,兼有一张漂亮的脸。好嘛!她那时候心怦怦直跳,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御医罢了,谁能知道他是皇帝呢!她缓缓长叹,可惜了,竟然是皇帝。

    天边的响雷带着闪,那电光火石让人心惊,一道电劈下来,能把半个紫禁城都劈开似的。雨还在下,雨点子不算大,和秋冬那会儿不一样了,不很细密,个头分量却要足些个,一滴落下来,砸在伞面上啪啪地作响。

    皇帝朝边上瞧,眼梢儿上再也看不见人影了,像是越落越远了似的。他脚下迟疑着,回了回头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一只手握着乌木的伞柄,衬得那肉皮儿像块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当真是无可挑剔,并不是一眼就让人失魂的绝色,那是种细腻温婉到骨头缝里的味道,越看越让人爱不释手。他驻足看着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想和她说说宝楹的事,他心里怪愧疚的,本来皇帝爱宠幸哪个女人,那都是天经地义的,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可对着她,他前头干的那点事儿就变得龌龊丑陋了,倒像是该对她忠贞不渝似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恐怕他有这个心,人家也不稀罕吧!皇帝做到这份上,真该大哭才对。

    “万岁爷?”锦书轻轻喊了声。才出的徽音左门,甬道上空无一人,再走一段才到头所殿,这不前不后的怎么停下了?她顿步问:“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现在是灶台上的抹布,什么酸甜苦辣都吃够了。她和他就无话可说吗?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话,再没别的了?

    他微微叹息,“朕听说你挨罚了?”

    锦书心头一跳,接口道:“主子怎么知道的?”皇帝垂下了眼,这算什么?他连她每天上几次药,进什么膳都一清二楚。

    “别离这么远,说话也不方便。”他转身慢慢地踱,“朕原说让你随扈,要是跟着上丰台去,就没这趟灾祸了。”

    锦书在他身旁走,腔子里一阵阵发紧,就怕他追究起那只镯子来,上回的怀表惹他生了那样大的气,这回又是个玉堂春,万一他怪罪起来,岂不又要害太子连坐吗!

    “主子说得是。”她应道,“谢主子垂询,奴才伤得不重,这会儿又能活蹦乱跳了。”

    皇帝转脸看她,“伤得不重?连气都不会捯了!再挨上两杖,朕回来你都已经发送了。”

    她抿嘴一笑,“我是个奴才,发送什么?死了就埋乱葬岗呗,要哭啊,还找不着坟头呢!”

    她是随口说,皇帝听着却不是这个味儿。太叫人后怕了,真死了可怎么办。也可能是她接话茬子接得太快,细品了品,皇帝脸上微微泛红,忙别过头去,悻悻道:“谁为你哭?大不了找大悲寺的和尚给你超度超度,也尽够了。”

    她愣了愣,尴尬不已。怪自己没用脑子,这位是天字第一号,自己就是死十回,他也不会眨一下眼,更别说流眼泪了。她哈了哈腰,“奴才失言了,请主子恕罪。”

    皇帝直视漫漫甬路,思绪飘忽着,只道:“罢了。朕御极近十年了,早就忘了怎么哭了。下回要仔细,一言一行都要留神,像这种话叫太皇太后听见,一顿掸把子逃不掉。”

    锦书应个嗻,才发现自己忘乎所以了,下意识放缓了步子,沿着墙根不急不慢地走。青鞋踩湿了,从脚底心洇晕开,北京的初春还透着凉,袜子沾了水贴着十个趾头,寒意蚀骨。

    皇帝皱起了眉,催促道:“你上了枷?怎么又落下了?脚下快着点儿。就咱们两个人时用不着拘着,想说什么只管敞开了说。”

    锦书心道想说什么?什么都不想说,脑子里是个乱线团,哪儿是个头啊?她所思所想不过是交了这趟差,在太皇太后发觉之前,让这位万岁主子妥妥当当歇在慈宁宫的暖阁里,这样就齐全了。

    皇帝最想问的话在舌尖上滚来滚去,含了半天到底是出不了口,便问:“老祖宗说了要什么菜?是湘菜还是粤菜?”

    锦书说:“回万岁爷的话,老祖宗说不要韭菜,春韭菜太臭,能臭死狗。”

    皇帝抿嘴笑,“老祖宗向来不爱吃韭菜,就是韭菜饺子也不成。以往在南苑的时候爱吃酸荞头,入了秋就吃螺丝,让膳房炒上一盘,坐在园子里的葡萄架下当小食吃。”

    “是这话,春天属木,万物生发,该吃当造的春菜,吃好了身体顺势养生,整年都能平顺。”雨势又小了些,零星的几点,锦书把伞把儿扛在肩头,轻声轻气儿说:“其实这会儿的河鲜也不赖,要吃野生的那种,肉精道,吃多了也不腻口,像黄脚鱼立、鲚鱼,清蒸口味一流。”

    皇帝焦躁的心思平稳下来,两人扯扯闲篇,肩并着肩地走,像诗词里说的,也无风雨也无晴,自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暂且什么都别想,别想她和太子的纠葛,只当没这回事。按理说他现下该放手了,再攥着也没多大意思,哪天太子来求赐婚,他就升格当公爹了。公爹?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真要有这天怎么办?他咬着唇,眉心打了个死结。放眼看远处,层层殿顶被灰色笼罩着,压抑到了极处。雨收了,天还是阴沉的,闷雷一声连着一声,看样子还没完,后头还有一场大动静。

    三所殿就在眼吧前,还没进院子,锅碗瓢盆叮当乱响,檐下的洗菜盆排成了串,嗞嗞的油烟伴着铲子敲打铁锅的响动,还有厨子大声的吆喝——

    “摆盘,摆盘,怎么没眼色!”

    “三色码三边儿,要对称着,这是怎么回事?还雕上花了?谁瞧这些个,你是乞丐送孝幔,穷凑份子!”

    “哪个缺大德的拿爷爷漏勺了?没家伙什当什么差?临要了随手拿,我这儿糊啦!”

    “净菜呢?”

    “扎紧喽!松剌垮,跟你娘似的!”

    又是调笑又是叫骂,人糙话也糙,皇帝也听得,这才是烟火人间呢!他迈腿正要进去,锦书从后头拦住了,“主子,里头人多,热汤热油到处都是,万一伤着您可了不得。奴才进去传五局的拜唐阿来见驾,您有旨就吩咐他们去办吧!”

    皇帝想想也成,他要是一进去准得乱了套,个个跪下接驾,火上的东西也顾不上了,回头添麻烦裹乱,没的又糟蹋了粮食。

    锦书引他进门上的值房里坐着,却行退出来,匆匆往殿前去。她不能进厨房,怕身上沾了菜味儿在太皇太后跟前失仪,只能在门上拽了个小苏拉,一迭声道:“快、快、快,把掌事儿的找来,上值房里接驾去。”

    那小苏拉腿都酥了,晕头晕脑四下探看,“姑姑您可别吓吓奴才,万岁爷怎么能上咱们这儿来?”

    锦书拉下了脸子,“让你去就去,油嘴子有你苦头吃的。耽搁了迎驾杀头充军,自有你师傅料理你。”

    小苏拉不敢怠慢,撒丫子就跑,一头撞在来掐点儿的传菜太监杨运高身上,杨太监打个晃,骂道:“龟儿子,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我这么大个人你愣没瞧见?你等着,非把你个兔崽子绑到黄化门去!”看见锦书换了个笑模样,打千儿道,“锦姑娘这是来传懿旨?”

    锦书给他让了让礼,“谙达好,我来给老祖宗挑菜色。”

    这杨太监出了名的手贱嘴贱,爱占便宜,喜欢动手动脚,平常没宫女愿意搭理他,背后都管他叫“杨大喇”,就是不正经的。

    锦书也怕他,他不问人,管你是一等二等还是特等,逮谁欺负谁,连春荣的油也敢揩。肩上拍一把,屁股上捏一把,简直就是荤素不忌。

    锦书干笑道:“我等周总管,您有事儿就忙去吧。”

    杨太监咂了下嘴,“不忙不忙,瞧见您哪,我就算有差事也得撂开手去。您有什么事儿非得找周胖子?和我说也一样啊。”

    锦书不愿意和他多说,推诿道:“没什么要紧的,我还是等他吧!”

    “和我见外不是?”杨太监觍脸挨了过来,撩起她胸前钮子上挂的一串香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姑娘这味道,真好闻嘞!”

    锦书板起了脸,夺了香牌道:“谙达这是干什么?”

    杨太监摸着鼻子讪讪道:“姑娘别上脸子啊,叫我闻闻又不会少块肉,急什么呀!咱们常来常往的,都是自己人,自己人用得着这么较真吗?”

    屋里的那帮厨子都不是东西,他们看戏似的偷着掩嘴笑,没一个肯出来说句公道话。在他们看来,太监嘛,大不了嘴上吃豆腐,也干不成什么事儿。可怜见儿的,从小净了茬,裤裆里的小兄弟一天没使上过劲儿,如今过过干瘾也没什么,叫他摸一摸,搂一搂,大姑娘还是干净身子,又不会怀孩子,怕什么!

    锦书冷笑起来,“谙达这话岔了,您是侍膳的,归尚仪局管,我是慈宁宫敬烟上的,是内务府门下的,咱们不在一处当差,谈不上自己人。我敬着您,管您叫谙达,请您瞧在老祖宗面儿上,对慈宁宫的人以礼相待。”

    “嗬!”杨太监面子上过不去了,吊起了半边嘴角哼道,“好个正经人儿!我也没把您怎么样啊,什么以礼相待?倒像我对不住您了似的!”他背着手踱上两步,阴恻恻地说:“拿什么乔?还装金贵!您现如今不是什么凤子龙孙啦,和咱们是一样的,给人家当奴才呢!要不是长了张好脸蛋子,谁爱搭理你!”

    锦书气白了脸,和这种下三滥也说不清道理,只冷冷道:“谙达说得好!我是个奴才,您不一样,您是奴才里拔尖的,您当的是皇差,这是后宫,最忌讳不规矩,您这样是给主子抹黑,您不怕掉脑袋吗?”

    杨太监嗤地一笑,“还上纲上线了!说到这个,真该谢谢咱们万岁爷。”他朝天拱了拱手,“没有咱们万岁爷夺了你慕容家的江山,我还真没福气和您说话儿呢!大内怎么了?在主子们跟前我兢兢业业当差,不办出格的事儿,对着您,开个玩笑也没什么,主子们还能治我的罪?您是哪块牌名上的人物?就是万岁爷他老人家,还和主子娘娘们震卦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不成?”

    众人原先拉长了耳朵听说书,听到后头杨太监越说越过,连万岁爷都牵扯上了,还毁谤皇帝,什么“震卦”?皇帝的房事是他能说的?庖厨们心头怦怦急跳,下了狠手的翻炒起了灶台上的铁锅,这杨大喇这回是屎壳郎上茅房,非得脑袋点了地才知道厉害!

    那边寿膳房掌事周太监急惶惶地赶了过来,等近了锦书的身才低声问:“锦姑娘,万岁爷人呢?”

    锦书平了平心气儿道:“在值房里呢,谙达快过去接驾吧!”

    旁边的杨太监听得心尖儿颤起来,他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就在值房里,亏得并不在跟前,刚才的话未必能听见。他存着侥幸的下意识回头,却赫然发现皇帝就站在门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下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腿肚子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三所殿地方并不大,门上到殿堂也就五六丈的距离,这里说话,那里听得清清楚楚。他哀叹着,筛着糠,这回小命是保不住了……

    皇帝说:“杨运高,你过来。”

    周太监斜眼看地上的杨大喇,那小子抖出了花,牙磕得咔咔响,看来是站不起来了。他粗声问:“要我搭把手吗,您哪?”说罢像拎鸡崽子一样提溜起他的衣领,三两搡就扔进了值房里,自己甩袖打千儿,“奴才周自文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居中坐着,接了点心局唐拜阿敬献来的茶搁在手旁,看了杨太监一眼,“扬运高,你敢藐视朕躬?”

    杨太监舌头早就打了结,“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奴才万死!奴才最……最敬重皇皇皇上……”

    皇帝忽而一笑,“你方才说什么?震卦?你一个缺了嘴的茶壶还敢说这个?”

    杨太监没了人色,磕巴道:“奴才……奴才不成体统,请……请主子责罚。”

    “你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能够,你怎么不能够?”皇帝目光箭样的犀利,咬牙道,“你胆子不小,敢和朕论起长短来?朕打下这江山,是为了让你在朕的内廷里逍遥快活?你的栗栗然、惕惕然上哪儿去了?你就是这样于君父如对天地的?”

    杨太监脸色已经像刮过的肉骨头,白里泛着青,现出了濒死的惨态,只管咚咚磕头,再发不出声音了。

    皇帝说:“没想到,朕的后宫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杀才,今儿不用内务府,朕亲自办你!”对墙边站的几个唐拜阿道,“把他拖到北五所去,交慎刑司掌刑,一五一十地打,打够八十大板,要是还没咽气儿,就给朕把他的爪子剁下来喂狗。”

    杨大喇听完吩咐就吓得只剩半口气吊着了,浑身上下抽搐。众人领命,合力抬手抬脚,把他搬出了三所殿。

    皇帝很上火,就像吞了只苍蝇那样的恶心。他一向敬锦书,绝不敢对她有半点不轨,这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调戏起她来,可见她以前当差遭遇他时受了多少的窝囊气!今儿是叫他看见了,否则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愈发生气,看了垂手侍立的周自文一眼,他一个寿膳房的总管,没有不知道杨太监欺负宫女的道理,居然闷声不吭的冷眼旁观,这样的混账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他靠向椅背,对周太监道:“今儿也是你的倒霉日子,你这个总管是做到头了。朕不罚你,自己上内务府挂名牌去吧!你既然不问事,那就叫他们给你派个轻省的差事当,你不用管束别人,单叫别人拿你做筏子就成。”

    周自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偷眼觑锦书,全盼着她看在以往交情上替他说句好话。再怎么说她每回来传旨他都是勤勉办着,从没有故意刁难叫她不好交差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趟是栽在杨大喇身上了,锦书和皇帝的传闻,只要是有耳朵的都听说过,偏那杀千刀的不信邪,要撞那木钟,这下好了,小命交待了不说还连累他!

    说起那杨大喇,这会子死没死权且不论,那小子得亏是骟了茬,要是还齐全着留在老家,那就是个祸害乡里的臭流氓啊!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能逃得过他的手掌心去?这人会手段,使心眼子、下绊子,还是个不要命的主顾,谁不称他的心,他白天夜里的惦记害你。他又是在侍膳的值上,得罪了他,不说别的,他临走给你菜里洒把盐,叫太皇太后吃得口燥,那你的差使和小命都得完菜!

    真是不敢得罪那霸王,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奉他,把他当爷一样的抬举,就图值上当得顺遂。他有那个毛病谁也不敢揭他的短啊,心里咒他早晚死在这上头,可谁有胆子和他叫板哪?他和敬事房的掌印太监是换了庚帖的把兄弟,那可是大内响当当的红人儿!他一个寿膳房的班头,一没后台,二没权势,拿什么来管那个闲事儿!

    这世上,人人都有苦衷,到底苦成了柏木还是黄连,别人未必知道,只有自己有数罢了。周自文垂下了头,看来那位姑娘是铁打的心肠,别指着她了。也怪自己死心眼,早知道那些传闻是真的,平常多关照着她一点,何至于有今天!他屈了胳膊深叩下去,哽着嗓子应了个“嗻”。

    “万岁爷。”锦书裣衽请了个双安,“奴才斗胆,请主子开恩,饶了周谙达这一遭。”

    皇帝转过脸看她,她既然开了口,他绝没有不答应的,甚至连为什么都不必问。只是金口玉言随意的更改,传了出去树大招风,回头怕要惹人非议。他端过茶盏吹了一口茶叶,脸上是淡得水一样的神情。他说,“你替他求情总有个说头,是什么?朕听着呢。”

    周自文眼巴巴地看着锦书,也不知她能挖出他的什么好处来,不过一颗心是落了地。她愿意出个声,那动静可比打雷还大,看来他这总管的位置保得住了。

    锦书说:“周谙达没犯什么过错,杨运高不归寿膳房管,寿膳房过问别处的事儿,那才是逾越。再说老祖宗用惯了周谙达这儿出的菜色,近来胃口也好,主子猛不丁的换了人,老祖宗一时吃不惯,岂不糟蹋了主子的孝心?”

    皇帝也不细咂她话里的味道,要存心挑刺,三两句就能把她给打发了。这会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原本就是给她出气的,既然她宽仁,那赦便赦了。

    他扣上杯盖把茶盏搁下了,对周自文道:“你起来吧,瞧在你当差还算仔细的分上,这回就罢了。今儿老祖宗做东,要宴请皇考定妃和庄亲王,你预备家常菜,把名儿报上来给朕听听。”

    周太监僵着手脚爬起来,感激的冲锦书俯了俯身,心里盘算上了,问道:“姑娘,老佛爷有忌讳没有?”

    锦书道:“就说不要韭菜,旁的,只要是家常的,老百姓家里日常吃的都行。”

    周太监一连应了好几个“哎”,暗道老百姓家吃的,咸菜就小米粥,炸回头?那不成啊,太寡淡了。怎么也得是宅门里招待客人的铺排。他哈着腰对皇帝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想了几道菜,请主子示下。素什锦、肉丝炒疙瘩、炒黄瓜丁、炒麻豆腐、炸灌肠、炸春卷、五香熏鱼、爽口丕了、椒盐鸭架、焖雷震芥头片、再来道人参炖柴鸡。就着些,是咱们京城百姓家来客拿得出手的上菜,依着主子的意思怎么样?要不奴才再备上些御菜候着?”

    皇帝说:“这些尽够了,三四个人,吃不完那么些。朕还记得才进京畿那会儿吃过一道‘炖吊子’,这个也上吧。”

    周自文忙道是,锦书笑道:“谙达别忘了,还有一道炒雪里红哪!”

    “是是是,这个一定得有,拿大豆芽加羊肉酱炒上,最能下饭了。”如今锦书在周自文眼里那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她的话都是金科玉律,照着她的意思办准没错。

    皇帝站了起来,抚了抚箭袖道:“成了,就这么定吧。”说着举步迈出门槛,锦书忙不迭跟了上去。

    回头看,周太监甩开袖子,遥遥冲她打了个千儿。她笑了笑,快步拐出三所殿,上了慈宁宫一墙之隔的夹道里。

    阵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了,天上是层层堆叠的怒云,金色的边缘,缠绵缱绻的朝穹庐尽处延伸,渺渺茫茫,无穷无尽。

    回去走得还不及来时快,锦书低着头,一块一块数着脚下的青砖。她步子小,那些砖是大邺开国时成宗皇帝命定窑烧制的,每块半尺见方,她迈一步,正好是三块砖的宽度。

    皇帝要等她,便停住了脚。那丫头童心未泯,要是和他的那些帝姬们见上面,肯定能玩到一块儿去。他不明白,这样无聊的游戏有什么可乐的?她却兴致勃勃,眉眼里带着笑。皇帝恹恹瞧着,到底是孩子,这个年纪该当是窝在娘身边学绣活儿,准

    备出嫁的时候。得了空放个风筝,踢踢毽子,再不然学人养蝈蝈,伺候一冬,或是养只鹩哥教着学说话,学唱曲儿,断不该是现在这模样。

    他从不觉得自己这辈子做错过事,他干什么,向来是行必果的。皇考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自己既跟着他走上了这条道:如今也得了这泱泱天下,除了每天处理不完的政务,他真是消受尽了天底下的好东西。锦衣玉食,如花美眷,无上的尊崇,但凡世人向往的他都有了,却突然发现他真正想要的,那么的难以企及……

    她和江山只能选其一,他坐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她憎恨着他,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最近他一个人常看着殿顶发呆,如果他不是皇帝有多好!如果她早出生十年有多好!他一定不像先帝那样,明明爱得比海还深,转过脸,又计较他的宏图霸业。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骨子里对权势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只不过认准了就一门心思地去达成,倘或早十年遇见她,也许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皇帝看着她闷头走过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幼稚可笑。人生不能从头再活一遍,到了这份上还想那些个虚的!就算他处在皇考那时的境地,未必能比他清醒。人的贪念无止境,有了这个,又惦记那个。只是如今,他真的隐隐有些后悔,干什么要坐这个皇位呢!

    那丫头愣头愣脑撞了上来,皇帝心里有了小喜悦,他伸手一圈,把她抱个满怀。那身子绵软,像一捧絮,顷刻把他所有的空虚都填满。

    放任吧,不能撒手!他收紧了胳膊,她个头小小的,他的脸贴在她头顶的发上,就像一个半圆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

    “万岁爷……”她在他胸前低呼,顽抗起来,“主子……您这是干什么!”

    皇帝也不论,下死劲儿的抱紧她,恨不得揉进血肉里去。他轻声地说,几乎是在哀求,“别动,你就把朕当成太子。”

    她心里五味杂陈,疼得被钝刀子拉一样。何苦说这样的话,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长辈,就不该横插一杠子。他时刻把规矩方圆扛在肩头,大家不是都省心么!她只觉天旋地转,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恍惚像得了大病。

    他是皇帝,使起性子来谁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不顾,可她不能够,父母兄弟在天上看着,他们不能饶恕她。她曲起手肘来推他,“万岁爷,奴才惶恐!请万岁爷自重!”

    “锦书……”他喃喃,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盘旋升腾,打心底的一呼,然后他的五脏六腑都能暖和起来。

    他不让她挣脱,上回在马车里的碰触早在他灵魂深处下了蛊,他渴望和她接近,高高坐在云端俯视她已经远远不够。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转多情,面对他时却冷若冰霜,那种相隔千山万水的锐痛让他无力到了极致。他半是灰心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丢不开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儿子争,他坐拥这满堂金玉,却穷得连个农户都不如。

    “不要远着朕……”他颤抖着把唇贴在她耳畔,“朕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锦书如遭电击,她心头骤跳,茫然睁大眼睛,感觉他呼出的气是热的,嘴唇冷得冰一样。他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沉,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狱最深处。

    “万岁爷!”她没有他那样满腔的浓情蜜意,奋力挣脱出来,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个头,“主子的美意奴才无福消受,奴才身份卑微,不配得蒙圣宠,请主子恕罪。”

    皇帝的两条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着她,她埋首匍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只看见沉沉的乌发散开了,千丝万缕的蜿蜒在背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高墙,把他严实的挡在了世界的另一边。

    皇帝慢慢退后几步,咬紧了牙关,那张脸上浮起了狰狞的恨意,他说:“你这样讨厌朕?你心里只有东篱?”

    锦书怔了怔,雨水浸湿了夹裤,冷透四肢百骸。她愈发谦卑的稽下去,“奴才不敢大逆不道,万岁爷是主子,奴才对主子只有敬重、畏惧,绝没有别的念头。”

    皇帝冷笑起来,心道真会避重就轻,这小心思活络油滑,可惜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当什么?论心思算计,他是祖宗!他吊着嘴角道:“和朕打马虎眼?说,朕春巡驻跸头天晚上,你在哪里过的夜?”

    皇帝们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他犹豫了那么久的话就这样问出口了。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一直在金銮殿里坐着,视朝、听奏报、处理朝政,习惯了板着脸说话,威严就是武装自己的甲胄。只要端起了架子,不论什么情绪都是应当应分的,是训诫,是申斥,是天威难测。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面子。

    锦书脑中一片空白,她微微地喘,又惊又惧,只得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在太子东宫过的夜。”

    皇帝喉头发哽,抬了抬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又变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撑,半带讥讽,“太子亲侍汤药,孤男寡女共度了三四夜?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还有没有王法?秽乱后宫,其罪当诛!”

    锦书鼻子发酸,忍着委屈想,索性让他死了心吧!往后两不相干,形同陌路,对大家都有益处。她不反驳,叩着道:“奴才知罪,奴才羞愧,只求速死。”

    轰然一声惊雷,天地都随之震动,皇帝靠在宫墙上,早没了人间帝王的庄严。他不言声,拿脸去接冰冷的雨,直冻得透心透肺,这样才能叫自己好过一些。

    图里琛报的都没错,他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这件事到这儿算了结了。他突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力气,嗓子里吊着发痒,掩口闷咳起来。

    锦书心里一紧,抬头看他,他脸色灰败,眼里黯淡得没有半丝光亮。她被吓了一跳,也不等他让平身,忙起来替他打伞,一面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吗?再淋了雨没的作下病根儿,叫奴才怎么和老祖宗交代!”

    皇帝拧眉摇头,“小毛病罢了,我一个爷们儿家,几滴雨淋不坏。”

    才说完一个炸雷直劈下来,像是落到了他们身边,锦书“嗬”地惊叫,大概是吓昏了头,竟然搭着皇帝的腰往他怀里钻。这下皇帝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搂住他不松手的人,听见脑子里的弦一根根绷断,好容易筑起的城墙顷刻间便轰然倒塌了。

    “没事儿。”他笨拙地拍拍她,“雷公打了个喷嚏,看把你吓的!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被雷劈吗?”

    “瞎说!”她埋在他胸前瓮声道,“人活着谁没干过亏心事?你没干过?”

    皇帝哑然失笑,是啊,他干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夺人天下,诛杀前朝余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万条,要劈也该先劈他才对。

    他笑着温声说:“我猜是有狐狸精度劫呢!书上说狐狸修行千年就要度雷劫,等劫数满了九趟就算功德圆满了,擎等着白日飞升,羽化成仙了。”

    锦书不太乐意,雷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吓破了胆,死死抓住了他的马褂抱怨,“我又不是狐狸精,它劈我做什么?怪我没给他供奉?人间哪儿有供奉雷公的!”

    皇帝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没瞧见每年灶王爷上天前吃糖瓜吃饧板,老百姓连他身边的黄皮子都贿赂?还大鸡蛋伺候呢!还有那坐骑,撒马料抬举着,小喽啰尚且打点,人家正经神仙,怎么就不该吃供奉?”

    锦书只顾筛糠,“谁和你说这些个!”

    皇帝倒噎了下,也不动怒,越加小心地抱着她。她刚才和他说话没用敬语,倒不是“主子、万岁爷”的不离口了,这让皇帝很是高兴。雷公爷这回是立了大功,应当褒奖!皇帝喜滋滋地想,回头打发人上造办处传旨去,打造个黄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间香火。

    不过,再好的事儿也有个头,炸雷疾电过了,锦书也活过来了,她醒了醒神儿,发现自己像跟丝瓜似的挂在皇帝身上颇不好意思,慌忙撒开手退到伞外整了整衣裳,肃道:“奴才君前失仪,天大的罪过,请万岁爷把奴才交内务府查办。”

    皇帝作势清清嗓子,“你挨板子还挨上瘾了?这回是往景仁宫养伤,还是往乾清宫养伤?”

    锦书倏地红了脸,嗫嚅道:“主子说笑了,奴才……惶恐。”

    皇帝看着她,眉眼儿弯弯的,嘴角儿带着笑。锦书傻了眼,只觉得那种表情不该出现在皇帝脸上,他是芝兰玉树一模样的人,要高高在上,面带不屑,斜着眼打量手底下的奴才。刚才他不是还气得死去活来的吗?怎么转脸儿就过去了?难道就为了她不小心的投怀送抱?

    她颊上发燥,下意识地拿手捂了捂,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主子,咱们出来有阵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儿斗牌斗得怎么样。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请主子移驾,前头就到徽音左门了。”

    皇帝说:“朕知道你着急回去,其实大可不必,老祖宗牌瘾儿大,庄亲王更是个不打三十圈下不了牌桌的人。朕掐了点儿,才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正是玩兴浓的时候。”

    锦书听得腿肚子转筋儿,兔子尾巴点儿长的路,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虽说还办了杨大喇,可也没费太多的手脚,这一路用的时间够久的,照这么算,都能跑出午门去了。她觑了他一眼,讷讷道:“那奴才也得回去啊,老祖宗那儿短不得人。”

    皇帝负手仍是缓缓地踱,“你伺候老祖宗使得,伺候朕就使不得?朕记得你前头还说,老祖宗是主子,朕是正经主子来着,难不成是哄朕?”

    锦书驯服地应,“奴才句句肺腑之言,不敢欺瞒万岁爷。”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你胆儿肥得很,朕可不敢认定你是个老实人。”

    锦书冤枉的半张着嘴,“比如说呢?”

    皇帝听了那句“比如说呢”,差点没笑出来。心思转了转,他故意套她的话,“你在景仁宫那几天,是太子亲侍汤药吗?我瞧是他身边的人代劳的吧!太子擎小儿娇惯,他身子不好,谁也不能叫他受累。让他整夜的侍奉你,除非你的面子比朕还大。”

    锦书是夜里想了千条路,醒来照旧卖豆腐。她本就实心眼儿,被皇帝一绕,没留神就说漏嘴了,脱口道:“奴才哪能叫太子爷伺候呢!太子爷有外县的通本奏章要批,整夜的连眼都合不了,我再让他操心,那奴才不是该死了吗!”

    皇帝挺起了胸膛,这事儿其实特简单,先头是他自己嫉妒冲昏了头。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连坐都费劲,太子体人意儿,平常又极其的洁身自好,哪能趁这当口……咳咳,他是有点为老不尊,不过细推敲,正是这个理儿,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那边锦书咬碎了银牙,这人忒坏了,他还在琢磨那桩事儿。自己肚子里没有弯弯绕,被他一算计就上套了,不过瞧在他前头失态成那样,她也不忍心接着气他,万一真气出个好歹来,他这几年励精图治的江山岂不无福消受吗?

    “到底是这样。”皇帝沉吟,脚下停住了回身看她,从钮子上解下金链子往她手心里一放,“上回朕收了你的表,现在还你。”

    锦书怔忡着握在掌中,不太明白他拿去的东西怎么又还回来了。这会儿也不问那么多,蹲了蹲身子道:“奴才谢主子赏。”

    皇帝挑着眉说:“你谢得倒快!这不是原先那块了,太子送你的怀表叫朕砸了。”

    锦书心里拔凉,低头托着看,一样的花纹,一样的挂件儿,没哪儿有差别呀!她捏了鎏金钮儿,表盖子弹开了,背上写的不是“东篱”,竟是各缺了一笔的“澜舟”二字。

    她慌了神,胸口咚咚直跳,只定定看着他。

    皇帝被她瞧得心虚,吞了口唾沫说:“你别惦记太子那块了,这是朕赏你的,你只管带在身上。御赐的东西好好收着,内务府回头要记档的。”

    锦书垂下头说:“奴才受之有愧。”

    叫他喜欢着,那就是当之无愧的。皇帝料她又要推脱,便沉着脸说:“你可仔细了,朕的赏赐你敢不接着,这是大不敬。细论起来是什么罪过,你不会不知道吧?”锦书不敢有违逆,只好攥着拳头道是。

    皇帝不再说话,沿着甬道中间的御路悠哉前行,风吹动了他腰间的行服带,引得细索子和白玉环相撞,发出簌簌地脆响。那马褂上的开光柿子和如意纹被日头一照,衬着湖色的冰梅纹暗花缎地,仿佛置于冰雪之上似的熠熠生辉。

    锦书低头托着怀表,只觉得那怀表兀自发起了烫,叫她拿捏不住。再看皇帝时,他已经进了徽音左门,门上的太监垂手跪着,背后的辫梢儿直拖到了皂靴的粉底上。

    御前的太监早就在边门上候着了,一见皇帝就撒丫子跑了过来。长满寿远远打个千儿,又紧走几步上前接了皇帝的帽子,边道:“主子回来了?户部、礼部,并军机处才刚递了膳牌子过来,几位大人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这会子在偏殿西暖阁候驾呢。”

    皇帝嗯了声,问“庄亲王牌桌上下来没有?”

    长满寿笑道:“王爷一早儿就在暖阁里等主子了,眼下和臣工们吃茶说笑呢。”皇帝眉眼间尽是舒展的笑意,接过热帕子擦了擦手,方道:“今儿扰了庄王爷雅兴了,改明儿个再凑齐了人陪他摸两圈吧。”

    奉旨搓麻,多叫人高兴的字眼儿啊!长满寿欢实而响亮地应个嗻,正要引皇帝进殿,皇帝回头对锦书道:“这会子不得闲,等花朝节那天游湖,朕打发人给你送两只叫蝈蝈来。前儿南直隶总督进京,在怀里揣了几千里送进宫来的,是‘夏叫’,你好好伺候,等端午就能开嗓子了。朕不愿意养,怕麻烦,你替朕看护着,朕有空就过来瞧。”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点心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透了就是先下个饵,然后隔三差五地来凑凑热闹,有了由头才好名正言顺,万岁爷多早晚爱玩蝈蝈来着?以往得了都往皇子们的寓所里送,这会儿调转了枪头冲慈宁宫来了。

    这原本是莫大的抬举,她该当谢恩才对,可锦书却苦起了脸,绞着手绢,大眼睛水汪汪的像只受了惊的鹿,她说:“回万岁爷,不是奴才不知好歹,奴才没法子养蝈蝈。奴才打小儿怕虫子,不管是蝈蝈、蚱蜢还是纺织娘,奴才看见就害怕。您让我养鸟养狗都成,就是别叫养虫。”

    皇帝打了个咯愣,心说你这人还真没意思。乾隆皇帝送个“油葫芦”给没出阁的孝贤皇后,人家孝贤皇后还和兄弟忙着伺候了两冬呢,到了这儿,明明祁人都爱玩的玩意儿,连个名字都不念了,一律管叫虫子,也忒伤人心了。

    “既这么……”皇帝顿了顿,“那就不养了。长满寿,吩咐上虞处,挑个张家口新上贡的百灵窝雏儿给姑娘送来。”

    长满寿打了马蹄袖领命,心里暗叹好家伙,真够上心的了,皇帝给赏赐还能挑肥拣瘦,这丫头可是独一份!听听主子怎么称她?姑娘!这宫里能叫皇帝用上这类敬语的真不多,只有皇后主子才得万岁爷开尊口叫上一声“娘娘”,偌大的内廷有哪个宫女有福消受皇帝这一声“姑娘”的!

    锦书对养鸟还能提起那么点兴致,老祖宗养了两只鹦鹉,投食加水的时候一块儿伺候就成了。她垂着眼睛肃了肃,“奴才一定把鸟养好,谢万岁爷赏。”

    他们在滴水檐下说话,暖阁里的玻璃窗前码着四五个脑袋,个个是红顶子,中规中矩的一二品补子。最边上的宁波侉子卢绰把嘴咂得叭叭响,“这宫女儿和上回随扈的答应小主长得像!”

    庄亲王嗤了声儿,是那个晋了答应的和她长得像才对,这里头的门道他听李玉贵说了,太子煞费苦心寻摸来的赝品好像不起什么大作用,瞧瞧眼下,还不是蜜里调油!

    户部尚书丁广序不常进内宫,却是个消息灵通的主儿,他眨巴着胡椒粒似的小眼睛,说:“这位就是太常帝姬啊!”

    众人大眼瞪小眼,礼部的宋裕摸着胡子道:“论理儿,咱们做臣子的不该过问后宫的事儿,万岁爷日理万机,别说一个丫头,只要是他老人家喜欢,就是一车又何妨!可这位身份太特殊了,说句出格的话,要是侍寝的时候使点儿什么腌臜手段,你说咱们主子可怎么办?依我说,还是忍痛割爱的好,选秀就在眼前,什么样的绝色找不着?”

    “您快别说!”庄亲王大摇其头,朝着肃立在一边的李玉贵一努嘴,“李总管最知道,您这话是在理,可您在万岁爷面前好歹别出声儿,算是帮了咱们大忙了。”

    宋裕问:“怎么的?这是……”

    这是着魔了!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可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吐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万岁爷什么脾气?有时候连庄亲王都怵他。马背上的巴图鲁,浴血奋战,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开国皇帝,不是受祖辈荫佑,长于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他的铁腕如今是收敛了,可不代表臣子可以随意左右他。别以为那些奏议、弹劾,他不论长短都能接受,他要觉得你管得太宽了,你的乌纱帽就得在脑袋上晃悠,轻则摘了你的顶戴花翎,重则叫你大头搬家!眼下诸位都有家有口的,老婆儿子一大堆,这要有个三长两短,一个人坏事,连累的是一窝。别说暖阁里的这几位,就是那个山炮昆和台,要过问皇帝的家务事,那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玉贵像只没嘴葫芦,闷声闷气儿在那儿戳着。众人看他,他只作不醒事,一张大驴脸子半抬着,脸上是半笑不笑的表情,打个千儿道:“诸位爷,奴才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只有一句话奉劝大人们,有什么说头,千万绕开了那位,方是上上之策。”

    庄亲王和颜悦色道:“主子爷不容易,诸位臣工多体谅他吧!咱们只管替他分忧,是臣子们对主子的孝道。他爱谁,喜欢谁,那是他的私事儿,咱们别管,也别问。你们想想,连泰陵都着手修缮了,还有什么呀?太皇太后没得着信儿吗?还不是睁眼闭眼的,咱们何苦找那晦气!”

    众人都颔首,才说完,看见皇帝已经迈进了偏殿的门槛,忙精神一抖分边站好了,等皇帝进了暖阁,马蹄袖立即甩得山响,齐齐跪在金砖上叩首——

    “奴才们跪候圣驾,主子圣安。”

    “世人都羡慕帝王家,有享用不尽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平日里呼奴使婢,过的是神仙一样的体面日子。可有谁知道里头的苦处?”太皇太后摸着大白子的耳朵叹气,“好容易聚在一起,眼下又有政务要办,那些个臣工们追得紧,皇帝是一刻不得闲儿,大事小情逐样儿过问,连顿安稳饭都吃不上。”

    塔嬷嬷笑道:“主子又在心疼万岁爷了!没法子,自古以来圣主明君都是这么过的,咱们万岁爷勤政爱民,事必躬亲,这是他的劳累,却因着这个造福全天下的百姓。您心里舍不得咱们知道,万岁爷那儿也感念您,只不过咱们可别做出老婆子样儿来,您是太皇太后,这么的护短小家子气,没的让人笑话。”

    “可不!”定太妃张着五指叫人给修指甲,一边道,“额涅真是的,皇帝有能耐,由得他去。像我们哥儿,见天的下茶馆子,捣腾什么鸽铃儿,蟋蟀罐子,我这儿还有苦说不出呢!”

    太皇太后白了这个媳妇一眼,“你臊谁呢?儿子不是打小你自个儿带着的?成了这样也是随你!”

    定太妃窝囊地嘀咕,“我哪儿就这么不着调了?都是高皇帝的儿子,要随也有一大半随他皇父。”

    太皇太后头痛欲裂,庄亲王哪点随他皇父了?就剩一张脸像,别的脾气也好,说话的调调也好,完全就随他亲娘,娘俩一对活宝,还好意思觍着脸把高皇帝拖下水。

    定太妃打从进南苑王府就没消停过,惹是生非倒没有,争风吃醋也没有过,就是整日的上蹿下跳不干正经事。高皇帝一见她就乐,虽没有男女之间的爱,却也愿意偶尔留宿在她屋子里。有福气的人,到天边都是福泽绵厚的。她肚子争气,没多久就怀上了,然后母凭子贵,别人在寿康宫念佛打坐的时候,她正跟着儿子天南海北的晃荡。论这辈子的逍遥快活,谁也没不过她去,就连皇太后,恐怕也不够攀比的。

    太皇太后突然抽了口冷气,锦书忙上前探看,原来大白不知哪里不合心意了,龇着牙,放出爪子,在太皇太后手背上抓了一把,闯祸之后就撒腿跑了。

    屋里乱起来,拿老白干的,拿白绫布的,拿金创药的。看着宫女太监们慌手慌脚地来回跑,太皇太后说:“这么点子事就乱成了一锅粥,以往是白教了。”

    “老祖宗教训得是。”锦书跪在脚踏上仔细清理了伤口,取玉搔头蘸了药薄薄的上一层,再用绫布包扎好,问,“老祖宗,奴才打发人把大白子抓回来给老祖宗发落?”

    太皇太后摇头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同畜生一般见识。你让人上偏殿打听下,看皇帝今儿留不留大人们用膳。”锦书应了,起身收拾好药罐子出门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引枕上忧心忡忡的,对塔嬷嬷道:“你都瞧见了,皇帝如今成了这个模样。水是越趟越深,到了齐腰,转眼就要灭顶了!我脑仁儿疼啊,没法子了,你说怎么办?”

    可不,上寿膳房去都要陪着一道走,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威仪?皇帝是坐明堂的万金之身,怎么能到那油腻嘈杂的地方去?他打从落地就没和厨房打过交道,如今可好,真要上刀山下油锅了。

    定太妃一听新闻就来劲,她咋舌道:“怪道呢,咱们庄亲王一味的给我递眼色,原来是有这一层。”她挨到太皇太后身边,“额涅,我瞧那丫头怪齐全的,到底是同祖同宗的,和敦敬贵妃那样的像!”

    太皇太后长叹,连这大大咧咧的傻子都觉得锦书和她姑爸像,皇帝哪里还有救!

    塔嬷嬷也是满面愁容,“两头都是一样,万岁爷这儿拔不出来,那个小祖宗的水也淹到脖梗子了。您是没瞧见,他听说锦书给带到北五所去了,那架势,连命都不要了。”

    “真是冤孽,这是讨债来了!”太皇太后在膝上直拍,“早知如此,那时候索性下了狠手倒好了,到了眼下愈发的动不得,那丫头啊,真叫我没了主意。”

    定太妃觉得她们愁成这样根本就没必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个前朝公主吗?养熟了,捋顺了,是人都有感情的,要是他们有情意,捧成一堆就是了,何苦弄得那么复杂。她说:“锦书的人品气性儿您大约也知道,依我看,与其棒打鸳鸯,不如促成了他们的姻缘方好。”

    太皇太后垂着眼拨弄腕子上的麝串,无奈道:“我又不是见不得人好的怪老太太,倘若锦书是小家的闺女,不管她是哪个旗下的,老家姓什么,就算是个包衣出身也不论。只要皇帝心里喜欢,用不着他开口,我自然晋她的位份,让皇帝高兴高兴。可现在是这个尴尬境地,我不能冒这险,什么都可以不顾,皇帝的安危不能不顾……大邺慕容几百口,都在皇帝手里送了命,锦书怎么样恨他,谁能说得上来?她面上温顺,转脸恐怕恨不得置皇帝于死地呢!”

    定太妃隔窗瞧着月台上的人,她面朝太阳站着,从她这儿只看得见半边脸。单那轮廓就是极娟秀温婉的,脖颈纤细,乌发如墨,窈窕之姿像一汪春水,柔软,沁人心脾。这么美丽的人,这么多舛的命运,连她都唏嘘不已,爷们儿怜香惜玉也不为过。这泱泱紫禁城,繁华冢绮罗堆,唯独缺少些人情味。女人们的心肠练成了铁石,容得下顷轧计算,却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孤女。

    锦书沿着汉白玉台阶下去,朝宫门上逶迤而来的一队人肃下去,“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了。”

    戴着福寿钿子的皇后虚扶了一把,“姑娘起身吧。老祖宗可用了膳?”

    锦书躬身道:“回主子的话,万岁爷和庄王爷还在暖阁里议政,老祖宗叫等等再传膳。”边说着边往玉阶上引,“主子仔细脚下,才下过雨,地上湿滑。”

    皇后提了袍子往上去,锦书方朝后头看了看,只见一个头上戴金镶宝发钗的年轻女孩儿低头跟随着,左右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垂髻小宫女。那女孩抬起眼和她对视,她浑身一激灵,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要不是日头正大,她还当自己看走眼了,那女孩和她长得真像,脸型眉眼像,连身段个头都一样。她穿着节节高的缺襟马褂,耳朵上是子儿绿的翡翠坠子,脖子上围着白缎凸针绣并蒂莲祥纹彩綐,一副嫔以下的打扮。锦书心想这位莫不是新晋的答应么?她心头突突的擂鼓,这是巧合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宝楹捏着帕子顿住脚,上下打量她,越看心越凉,渐渐眼里只剩一片死寂。她这是李鬼遇着李逵了,原来自己要替代的就是眼前人,瞧她朗朗如朝日的样儿,满脸的悠然贵气,自己就像个假人,那样的相形见绌。皇帝为她失了神魂,转脸把所有的愤懑暴虐都施加在她身上。她是一尘不染的,自己却已千疮百孔。短短七天罢了,身也好,心也好,抻得肝胆俱裂,痛得刻肌刻骨。她被所谓的荣宠鞭挞着,慕容锦书却好端端的,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巧笑嫣然。

    为什么是这样的?她也是上三旗出身,并不是山野里来的下等杂役,做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宝楹咬了咬唇,她不恨皇帝,恨的是太子和锦书,是他们导致她的不幸。原本好好的,再过两年就能放出去了,可太子在春巡前传了她父亲谒见,结果她就被安排在了随扈名单中,见驾、侍寝、受尽苦难。

    皇后看着宝楹的虎视眈眈笑了,她万分和蔼的携了宝楹的手,对锦书道:“这位是宝答应,老祖宗才传懿旨晋了答应位份,我料想万岁爷也在,特地领了她来给老祖宗请安。”

    锦书忙肃了肃,“小主吉祥。”

    宝楹也不避让,满满受了一礼,只道:“姑娘客气。”

    皇后浅浅一笑,转身进了明间里,沿着一溜槛窗往前,站门的宫女行了礼打起门帘迎她进去。皇后跨进西偏殿就满脸堆笑,给太皇太后纳福,又对定太妃请了双安。

    “哟,咱们皇后主子来了!”定太妃站起身相扶,“小一年的没见,看着又清减了。才歇的雨,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皇后笑道:“我才听说母亲来了,就赶着过来给您请安。一别这么些时候,臣妾怪惦念的,每每和爷和老祖宗说起您,母亲身子可好?”

    皇后极客气,因着皇帝只有庄亲王一个亲兄弟,哥俩情分又好,所以也管定太妃叫母亲,没别的,就是表个亲热。

    定太妃拍着她的手道:“劳你记挂着,我硬朗得很。倒是你,要保重身子,宫里杂事儿虽多,心思也得放得宽些。你是天注定的福泽,生在安乐窝里,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皇帝又敬着你,你如今又正是鼎盛的时候,好生将养才是。”

    皇后温声应道:“母亲说得极是。”又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奴才带了新晋位的答应来给您磕头。”

    说罢唤外头的宝楹进来,宝楹低着头在垫子上跪下,“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贵太妃请安。”

    入画取了西洋眼镜呈上来,太皇太后捏着脚架子说:“道儿上开脸的那个?叫我瞧瞧。”

    宝楹道是,缓缓抬起头来。还没等太皇太后看明白,定太妃咦了一声,“和锦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忙眯眼看,等看清了,心里登时凉半截。皇帝疯魔了,还是撒癔症?这是个什么?挑来拣去的找了个替身?还顾不顾脸面了?

    定太妃摆弄着炕几上的竺如意说:“额涅,您快瞧瞧,像不像姐俩?”

    太皇太后不太满意,撂了手里的眼镜哼了一声,“混说,我瞧着一点儿也不像。锦书眼睛大点,嘴唇也厚些,还有那颗痣,”太皇太后指着宝楹的嘴角,“你瞧仔细喽,锦书没痣。这痣学问深,有和没有区别大了,就跟风水似的,多了一棵树,满盘的格局就变了。”

    大伙都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痛快,不好说什么,都憋着笑。倒不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迷上相面了,众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恨着呢,恨一个还没料理完,又来了个影子。皇帝对着她,无时无刻不念着锦书。锦书就跟鸦片似的,甭管他是珍珠泡、栗子包、还是老牛眼,总之抽上一口,一换边儿,再抽一口,得,瘾更深,戒不掉了!这么下去多早晚是个头?还以为皇帝终于想明白了,要换个人疼了,结果呢?换来换去,换汤不换药,白高兴一场。

    “你起来吧。”太皇太后无可奈何,“老家姓什么?哪个旗的?”

    宝楹谢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汉军旗下人,家父是包衣护军参领董河。”

    太皇太后沉吟道:“包衣参领,是个从三品的武官吧?”又问皇后,“眼下汉军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后站起来回道:“万岁爷整顿旗务,端正上下名分,汉军旗和商旗、角旗都归置到太子那里了。”

    宝楹趁势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爷正是奴才们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后迷迷瞪瞪如坠云雾,只在心里大呼造孽。太子这是干什么?李代桃僵?弄个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么样的人?是随便就能应付过去的?看着吧,回头且有得闹的,他们爷们儿各怀心思,算盘珠子都拨得噼啪乱响,到最后落个父子反目的下场,这是大英的祸事到了!

    再等几天,到时候把锦书打发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儿日日诵经祈福,皇帝总不好临幸给祖宗护灵的人吧!还有这个答应,回头也要处理掉,留着是个祸根,绝不成!

    眼下叫人头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单要皇帝御批,倘或把锦书写进去,他见了定然不答应。那就先不写,等事后再把人送过去?太皇太后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蹦跶,要是这样,皇帝知道了能依吗?到时候大发雷霆,虽不能对她这个皇祖母怎么样,心里总有疙瘩,闹得祖孙生分了,那她活着还图什么!唯今之计只有名单照拟,皇帝若是有疑义,那就索性把事儿摊开来说个透彻。原来就跟个疥疮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坏了,碰伤了,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这个做长辈的不能坐视不理,任由皇帝使性子胡来。皇帝虽老成,到底未满三十,遇着了心里爱的就慌了阵脚,难免有欠考虑的地方,或者有个当头棒喝,也就醒过来了。

    太皇太后说:“给小主看坐。”

    小宫女搬了杌子来给宝楹,宝楹谢了恩施施然坐下。太皇太后又道:“万岁爷近来政务忙,倒鲜少翻牌子了,既晋了你的位份,你要留心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调敬事房的卷宗了,单问你也一样。你们万岁爷龙体可康健?”这是过问皇帝房事,长辈为表关心常要打听打听,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就像过问吃饭穿衣一样。

    宝楹红了脸,回道:“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圣躬安康,请太皇太后

    放心。”

    皇后脸色渐渐沉下来,虽然还极力笑着,神情终究有了变化。锦书眼观鼻,鼻观心,安然如泰山不动。面上虽自在,心里却隐隐有些空乏,沉甸甸,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似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这么着方好。皇帝一路翻了几回牌子?”

    宝楹连脖子都羞红了,上头问了又不敢不答,只有低着头道:“回太皇太后的话,万岁爷春巡路上统共翻了……翻了四趟牌子。”

    太皇太后嘴角一垂,沉声道:“爱翻你牌子是你的福泽,你要更紧着点儿服侍,方不辜负皇帝垂爱的心。皇帝春秋鼎盛,有时候不知道节制,你要多劝诫,别由着他的脾气来,别图一时新鲜,伤了元气,动了根本,凭他多少鹿血也补不回来了。”

    宝楹心头乱跳,忙起身福道:“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奴才谨记在心。”

    那厢皇后岔开了话题,看着锦书笑吟吟道:“姑娘这会儿身子大安了吧?我心里常牵挂着,一直也不得闲儿过来。”对太皇太后万分愧疚地说:“老祖宗,奴才办出桩冤案来,折了锦丫头的面子,奴才一想起这个就愧得无地自容。旁的不说,就冲锦丫头是您房里的人,奴才也不该偏听偏信。全怪王保那个杀才,我说要查仔细了,他就稻草羊毛的一把薅,拍着胸脯说查明白了,回到我那儿,我自然是没话说了,这不,叫锦丫头受了委屈。”

    锦书听着,一味恬淡地笑。皇后果然老谋深算,恐怕太皇太后这儿是其次,得知皇帝回来了,怕皇帝恼了追究起来才是正经。这么颠儿颠儿跑了来干什么?一来是借着引荐宝答应探探虚实,二来好在皇帝跟前显出她贤后的做派来,干了错事儿,知错能改,这么高贵的地位来给个宫女赔不是,不是佳话是什么?

    太皇太后乐得成全皇后的计量,拉着锦书的手道:“你既然下气儿来赔罪,咱们丫头也不是拿乔的人,可光嘴上说不成,我和太妃瞧着的,你得给锦丫头找补回体面来,否则我可不依。”

    定太妃在一旁嗑瓜子儿,喝枸杞子茶,心道里头乱,也不插那一杠子,只忙里偷闲从鼻子眼里唔了一声。

    皇后忙不迭道:“老祖宗说的极是,我自然是要还她一个公道的。”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叫总管把给姑娘的赏赐送到值房里去。”

    太皇太后对锦书道:“好孩子,看在你皇后主子一片真心实意的分上,快别恼了。那些个不高兴的事儿过去就罢了,再别提起。主子操持多,总有疏漏的地方,难为你吃了冤枉亏,咱们心里都知道。快领赏谢恩吧!”

    锦书迈前几步给皇后请了个双安,含笑道:“奴才谢主子赏。奴才早说过,这事儿不怨主子,主子还搁在心上一刻不忘,倒折煞奴才了。”

    皇后拿帕子掩住她耷拉下的嘴角,一面虚应道:“该当的,回头上值房瞧瞧去,是我才嫁进南苑王府时敦敬皇贵妃赏我的头面。我也没别的可送你,那些东西素净,和你再般配不过,给你添个妆奁,也让你有个念想。”

    光这么点赏赐就挑费了皇后的大心思,这里头可有讲头,锦书在宫里舒舒服服当起了掌事儿,一不受熬,二不用看人脸子,再过两天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人一疏懒就废了,心气儿没了,思想也得跟着变,到时候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专拣高枝儿攀,谁还拦得住她!打从她拨进慈宁宫当差到现在,细论她的性子,不是九曲十八弯的人,一腔子到底,也不会耍什么手腕。这样的人好打理,时不时给她提个醒儿,她恨归她恨,横竖也翻不起大浪来。叫她恨着有好处,她心里不痛快就不会搭理皇帝了,至于太子那里不用愁,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气,她再清楚不过。没上手的见天儿念着,等归了他了,发现就那么回事,转手也就撂了。小伙儿爱尖果儿,天经地义的。她那傻儿子还没开窍,不怪他闹腾,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还能缺了那些个?他不是死活惦记吗?他要就给他,先往他寝宫里塞女孩儿,最不济想法子让他成了事儿,新鲜劲过了就完了。

    皇后一激动,捂着嘴闷咳起来。心里还想着,好主意!就寻个机会叫太子得手,等她丢了身子就不值什么了,太子怎么样是后话,至少皇帝这头好撒手了。

    定太妃看皇后咳得可怜过来照应,拂着她的背心道:“好好的又犯了,月子里作下的病真是得苦一辈子。怎么不请太医仔细调理?这么下去没个头了,多遭罪啊!”

    太皇太后忙叫人张罗滋肾丸来,瞧她日渐消瘦连连摇头,嘴里不好说,暗地里也琢磨。她这毛病寒热往来,太医院的院正说过,怕是要入痨症之门,一入痨门就难医治了,皇帝拿膏方给她吊着,恐也不是长久之计。

    皇后好容易缓下来,只道:“叫老祖宗和母亲担心了,奴才开了春总要犯几回,天热了就好了,没什么大碍。”等吃了药稍定了定心神,又说:“我来前,长春宫的苏嬷嬷把老十一送到坤宁宫来了,说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意。我看东阳,越看越欢喜,小身板结实,那小腿跟藕节子似的,甭提多有劲儿了!这会子才下过雨,我怕他路上受了潮湿,等外头干爽了再抱过来给老祖宗瞧。哎呀,那小模样,可人疼的!”

    太皇太后一提重孙子,就笑得脸上开花,“结实好,结实好养活,就是苦了通嫔了,儿子个头大,娘受罪深呢!还有你那儿,老十一长在你身边是他的造化,可你过于烦心操劳怕身子受不住,要实在不成就送到惠妃那儿去吧,晥婉大了,开蒙跟着哥哥们上了上书房,她眼下也闲着,她带着虽不及你,我到底是怕累坏了你。”

    皇后听了这话大觉窝心,不论怎么,这后宫里总还有人真心实意的疼她,老祖宗虽有了年纪,却是八面玲珑,十样心思的,有她关爱着,自己干什么都有底气儿了。于是皇后温声说:“老祖宗只管放心,东阳有奶子嬷嬷们照料,累不着奴才什么。奴才这儿有件事要和老祖宗商量呢!”

    “你说。”太皇太后和煦道。

    “奴才琢磨太子过了年十五了,说句糙话,这么个大小伙子还是童蛋子,倒叫旗下人笑话。他这个年纪该当体人事儿了,奴才打发人上永巷里挑拣过,年下各州府派送的宫女里有几个模样周正的,懂道理,规矩也好。奴才想派进景仁宫伺候去,来讨老祖宗一个示下。”皇后不急不慢说着,边娓娓而谈,边有意无意拿眼角扫视锦书,见她脸色微变,愈发的撞进心坎里来了。

    “话糙理不糙,长大了,往房里接人是应当的。大好的岁月白白糟蹋了多可惜,皇帝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做父亲了。只有一点,女孩儿要好好的挑选,别委屈了我们哥儿。”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是我看着成人的,我心里最疼的就数他。我知道他的脾气,脸皮薄,爱面子,这是咱们宇文家爷们儿的通病,吃了哑巴亏也不吭声,所以你更要加着小心才行。”

    锦书听着她们嘈嘈切切的议论,只觉魂飞天外了一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色滋味都揉到了一处去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迟早有的事,何必计较这些呢!别说和他能不能有个结局未可知,就算熬出来了,他也逃不过三宫六院去。帝王不以个人喜好为重,最要紧的是皇嗣,这是立国立家,关乎社稷的根本。要开枝散叶,要雨露均分,不可偏颇,要一视同仁。皇帝对待后宫有基本的准绳,家宁则国安,如此方能河清海晏。要做千古一帝,就得面面俱到,他不是一个人的,他是大家共有的,再相爱也不能期望独占,除非不怕背负千秋骂名。

    这么想着也静下心来了,皇后有她的小九九,她只管去使手段,自己四月里要是能上昌瑞山去,两下里撂开手,倒也干净了。

    皇后高兴道:“老祖宗说的最在理不过,奴才也是这个想头。宗亲里他这样年纪的大多成了家,肃亲王家的正桓和咱们东篱一边儿大,上年年头上娶的媳妇儿,才满小一年,这不得了儿子,今早报宗人府来了。”

    “哟,真够争气的!”定太妃啧啧道,“是肃亲王哪个儿子家的?”

    皇后道:“不是孙子辈的,是老肃亲王的幺儿,虽然是太子的叔辈儿,可两人交情还不赖。桓公爷在吏部填了个缺,和太子常有往来。上回老肃亲王听了庄王爷的话,在王府里大肆操办了一回丧事,太子还跟着去吃了席,听说借着机登台打了鼓点儿,桓公爷还露脸唱了两嗓子呢!”

    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定太妃问:“肃亲王做生祭,又是咱们庄王爷给出的主意?”

    太皇太后道:“可不!他啊,哪儿有新鲜事儿,哪儿准有他的大名,都跑到云南去了,还写信给肃亲王介绍戏班子哪!”

    几个人聊着聊着好像跑了题,皇后忙端正了态度道:“我光听他们说就眼热,太子是储君,倒不如那些个宗亲子弟,岂不活打了嘴!”

    “是这话。”太皇太后颔首,“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太子妃的人选一时定不下来,房里也不该短了人伺候,老大不小的两眼一抹黑,大婚的时候失了体统。”

    正说着,外间的崔贵祥进来打千儿回话,“老佛爷,万岁爷那儿议政完了,这就过来。”

    皇后站起来对太皇太后福了福,道:“老祖宗,那奴才们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道:“不急,皇帝回来肯定还没去过坤宁宫,你们夫妻照个面,我留你吃饭。”

    皇后应个是,复又坐下。这时皇帝和庄亲王说笑着进来,皇帝原先满面春风,看见了宝楹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他眉头一皱,瞥了皇后一眼,又不自觉往太皇太后宝座后看,锦书低头肃立,倒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垂眼不瞧他。

    皇后见皇帝面色不善,心里咚咚打起了鼓,强自镇定了,笑着蹲了蹲身子,“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好上脸子,又顾念和皇后的结发之情,便上前在她和宝楹肘上各扶了一把,问道:“皇后过来了?这是带着宝答应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皇后手心里渗出了汗,她勉力应道:“正是,按着惯例,内廷有新晋的小主都要带来给老祖宗掌掌眼的。”

    皇帝点了点头,心里冷哼了一声。还按着惯例呢!皇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了?她就那么迫不及待的要给太皇太后敲警钟吗?急吼吼地叫锦书见着宝楹,不是打他的脸吗!

    庄亲王在后头看见皇帝背着的手死死攥紧了,吓得他心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忙不迭上去给皇后见礼,笑道:“臣弟给皇后主子请安了。许久不见,嫂子凤体可安好?”

    皇后侧身让了让,说:“劳王爷记挂,我这儿一切都好。王爷替朝廷办事,千里迢迢地从外省回来,一路上辛苦了。”

    庄亲王大剌剌道:“我是左手办差,右手游玩,名山大川跑了个遍,谈不上辛苦。”顿了顿又道,“我才看见内务府那吉往值房送东西,嫂子赏什么呢?”

    皇后哦了声道:“我今儿上慈宁宫来,一是带宝答应给老祖宗磕头,二呢,就是为上回错怪锦姑娘赔罪来了。她蒙了冤,受了皮肉之苦,还折了面子,我好歹要给她个说法。”

    皇帝听了不动声色,脸上和煦了些,对皇后道:“坐下说话吧。”又冲宝楹说:“你也坐。皇太后那里可请过安了?”

    宝楹心里怵皇帝,垂着眼拘谨答道:“回主子的话,还没有,过会子就过去。”

    皇帝的手指在膝头轻点,漫不经心道:“回来的路上走得急,你请过安就回去歇着吧。你身子不好,往后少走动,免得受了寒气。”

    这就是变相的圈禁了,不让随意出来走动,时候久了就没人记得了。皇帝神色温和,乍一听像是体恤温存的话,可细一品却比刀子还利,直割得人体无完肤,如坠深渊。

    太皇太后和众人都震惊不已,宝楹头埋得更低,手上微微颤着,起身屈腿应了个“嗻”。

    皇帝谈笑自若,对太皇太后道:“朕还没进屋就听你们聊得正热闹,在说什么呢?”

    太皇太后回过神笑道:“喏,皇后说瞧见人家老肃亲王家添丁眼热呢,打发跟前的嬷嬷上永巷挑了几个齐全丫头,打算放进太子房里去。成不成的先不论,只叫太子……习学习学。”

    皇帝一窒,几乎是立时地把视线投向锦书,她仍旧是雷打不动的做派,半合着眼的迷糊样儿,几乎叫人怀疑她听没听见他们说话。

    皇帝微一哂,她和太子就这样的情分?若不是爱得不够深,就是她太会伪装。到底有没有触动?皇帝抿着唇乜起了眼睛,试图从那张脸上发现些什么。

    她是铁做的心肝吗?还是早没了心肝?他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对太子都不动容,对他呢?他翻谁的牌子,晋谁的位份,她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哼不哈的无谓态度?

    终于那眼睫一动,她朝这里看过来,瞳仁儿乌黑,像一口井,轻而易举就把他的神魂吸了进去。她的眼里没有伤心,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有铺天盖地的无奈彷徨,那种忧愁直刺人心,叫他隐隐作痛起来。

    他仓皇别开眼,慢慢道:“该当的,皇祖母做主就是了。朕琢磨着谷雨的节令里选秀女,这趟除了往宫里充宫女,另择优给宗室指婚,太子妃就从里头挑吧,还有侧妃也一并定下来,大婚该怎么办,再请皇祖母定夺。”

    又是语出惊人,连庄亲王都愣住了,他道:“万岁爷,选秀是为充斥天子后宫,您春秋鼎盛,怎么学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皇帝?荫庇宗亲不在这上头,要指婚也该是万岁老迈,力不从心的时候,这会子急得这样,叫臣工们怎么猜测?”

    皇帝知道庄亲王向来口无遮拦,不过也难免尴尬,忙咳了咳道:“庄亲王,你再混说仔细朕罚你俸禄!”

    庄亲王一听要罚俸禄讪讪的,挨到太皇太后身边说:“皇祖母,孙儿有没有说岔,您给评评理。”

    太皇太后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她叹了口气,“秀女年年选,今年留牌子的指婚,撂牌子的发回家自行婚配也使得。皇帝不单是垂恤宗族,对那些个应选的女孩儿也是皇恩浩荡,这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定太妃笑道:“我也赞成皇帝的意思,既要指婚,别忘了咱们庄王爷,嫡王妃去了好几年了,也该是续弦的时候了。”

    庄亲王留了山羊胡子的脸变得非常滑稽,他给皇帝打千儿,回禀道:“臣启万岁爷,求万岁爷把臣弟外放到陕甘做总督去,臣泣血感恩。”

    皇帝挑起了眉毛,“你做闲散王爷不受用了,想弄个封疆大吏的衔儿操劳操劳?总督可不是好当的,提督军务、粮饷、操江、统辖南河事务,朕恩旨一下,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别图一时嘴上舒服,回头悔断了肠子。”

    庄王爷果然犹豫了,他扶了扶头上的红顶子和三眼花翎,干笑两声道:“那就容后再议吧。”

    他实在是放不下逛鸟市、在茶馆吃焖蚕豆,呷香片茶、花两个大子儿闲坐一下午和人逗牙签子的自在岁月。真要上了陕甘,整天在衙门里傻待着,来往的都是酸丁穷儒,要不就是没一点儿情趣的粗人,大夏天穿着油靴,一走道儿满世界臭脚丫子的味儿,这他可受不了。

    万岁爷行伍出身,当年拿着通行关防到处溜达,吃住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自己不同,他擅长的是打小竹板儿哼京调,一高兴来一嗓子《小尼姑思凡》,开疆拓土还真没他什么事,这要是坐上总督的位置,非得活活熬死不可!

    皇帝看他打退堂鼓满不当一回事儿,他心里挂念的是锦书,他歪在圈椅里瞧着她拧起眉头,肚子里又恨又怨。几个通房不入她的法眼,这会儿指婚作配她怕了?她惦记的是太子妃位?野心不小,难不成还想夺回一半的江山去吗?皇帝咬了咬后槽牙,她把赌注压在太子身上不嫌远了点吗?真要有那念头怎么不冲他来?

    他怔怔的胡思乱想,突然悲哀的意识到,自己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嫉妒太子,心甘情愿的被她算计摆布。他深深的疲乏,被恐惧和渴望吞噬着。他已经无能为力,也不愿挣扎了。

    崔贵祥知道锦书在跟前伺候着熬油,自鸣钟上当的一声到了巳正,他忙给太皇太后打千儿,“老佛爷,用膳的时候到了,奴才传侍膳太监排膳吧?”

    太皇太后应了,对屋里人道:“天大地大不及吃饭大,歇也歇够了,请皇帝皇后入席吧。”

    膳食由太监专门伺候,别的不相干的人都得退出来。宝楹位份低,家宴自然没她的座儿,就随众人一并却行出了偏殿。锦书虽然好奇,却也不至于觍着脸套近乎,便对她肃了肃准备回值房里去。

    “锦姑娘留步。”宝楹突然说:“我托姑娘传个话儿,姑娘请借一步。”因西边有铜茶炊,边说边往廊庑以东去了。

    锦书发愣,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入画扯了扯她的衣角道:“你当心些,我瞧着有猫腻似的,怎么和你长得那样像?她要说什么你可千万别答应。”

    锦书叫她一提也觉得心里没底,却咧嘴笑道:“不能怎么样的,要是打起来,我未必打不过她。”

    入画推了她一把,“没正经的!我都替你担心,你自己倒像没事人。快去吧,我在滴水下等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大声招呼我,还不信打不死她了!”

    锦书敛了袍子朝东边去,等到了抱厦前才看见她在石榴树下站着,青绿的芽映着她苍白的脸,神情恍惚得仿佛要晕倒般。

    她一悚,连忙迎上去,“小主身子抱恙吗?奴才伺候着往耳房去歇会子吧。”

    “你怕吗?”她突然说:“看着这张酷似的脸,你害怕吗?”

    锦书被她问懵了,想起前头皇帝要圈禁她的事,心里隐约不安起来,她茫然道:“小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楹的嘴角拉出个苦涩的弧度,她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我害怕……我害怕……为什么我要和你长得那么像?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怎么走到这一步了!”

    锦书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怎么安慰她。长相是老天爷定下的,谁也没法子改变,不过真是可惜,长成这样老背晦了,这是一张叫人丧气的脸。

    “董主子有什么话,要叫奴才带给什么人?请主子示下。”锦书蹲了蹲身子,“奴才这就去办。”

    宝楹稍定了定神,并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你心里是知道的,万岁爷这么不待见我是为了什么?都是因为你!他要禁我的足,因为我得避你的讳。我有今天是拜你所赐,你不觉得于心不安吗?”

    锦书低头道:“小主这话奴才不明白,万岁爷自然是瞧小主得人意,才翻小主的牌子,晋小主的位份的。好也罢,赖也罢,这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宝楹冷笑道:“你倒撇得干净,不是因为你,我怎么能晋这个位?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就是你的替身,是你的影子!太子爷为了保全你,把我送进随扈的宫女里,你瞧瞧,你多得势!爷们儿们爱你、疼着你、护着你,把我当靶子,有气儿朝我撒,把笑脸子都给了你。你可真够行的,我羡慕你!你为什么不从了万岁爷?你要是肯上他的龙床,何至于把我害成这样!”

    锦书大惊,怎么这事还和太子有关系?皇帝为什么宠幸这位宝答应,她多少也能猜到些,原本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谁知竟然是太子一手安排的。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么论起来真是自己害了人家了。她万分愧疚,嗫嚅道:“这事儿我全不知情,倘或叫我事先知道了,我绝不答应他这么做。只是如今连累了小主,对不住了。”

    宝楹脸上笼罩着一片死气,她恨道:“你可真轻省,我的半辈子就这么毁了,凭你一句话就能补偿了?你们狠透了,种下去的不论是不是刺,收上来的是花就成。要剥皮,要抽筋,自有我替你去,死了一个我也不值什么,你是太子爷的心尖儿上的人,你金贵!你们只当把我推进去就能让你超生,那可打错了算盘!你逃不过,早晚和我一样的命!你想和太子双宿双栖?万岁爷连做梦都喊着你,你能往哪儿逃?”她说着,面露愁容,“我料想你的命肯定比我好,万岁爷爱你,他舍不得把你怎么样,对我就不一样了。他八成是恨着太子的,他是聪明人,知道我是太子送去的,就下了死手的折腾我。我一个大姑娘,干干净净的身子伺候他,他不拿我当人看……”

    锦书听了她的话转不过弯来,胸口突突直跳,喘气儿都带着累。皇帝除了刚才在夹道里出了格,以往他都是举止端凝的,瞧人连头都不带转一下,四平八稳到了家的做派,眼下竟有了梦话这一说,叫她大感意外。她晕眩着,心里又是酸又是苦。他是皇帝,他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他灭了大邺慕容满门,如今转头又来谈什么爱不爱的,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锦书戚戚然看着宝楹,不懂她所谓的“不当人看”是指什么,想来想去奴才当的那点差使,再苦再累的她都做过,还能是什么?除非是在侍寝上。侍寝的规矩她在掖庭榻榻里听春桃说起过,就是精着身从皇帝脚那头钻进去嘛!她脸红心跳,所有想象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既然她说苦,肯定在她不了解的范畴。她怕戳人痛处,也不好发问,自己到底是亏欠她的,她要撒撒气儿自己就受着,人家一辈子都糟蹋了,就像她说的,自己拿什么都补偿不了她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算什么?就是挨上两下也是应当的!

    她越发谦卑的朝宝楹肃下去,“奴才这会子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奴才是微末之人,在这宫中也没有什么依仗,太子爷为奴才做的那些连累着小主了,奴才是一千一万个对不住。奴才不敢求主子原谅,只求主子给奴才指条道儿,奴才肝脑涂地的偿还主子。”

    宝楹冷眼看着锦书,暗道偿还?拿什么偿还?是能还她体面还是尊严?往后无穷无尽的冷宫岁月怎么度过?还有宫外苦等了她四年的人……她仰起脸,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没了主张。她这辈子算完了,死不得,活着又受罪,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锦书几乎低到尘埃里去,宝楹不哭,可那悲恸催人心肝。牺牲了她又换回来什么?不过多个人煎熬罢了,太子这回大大的失策,自己在这内廷苟延残喘,本来谁都不欠,两袖清风,眼下却莫名背上了一身的债,她也该找个地方大放悲声才对。

    懊恼归懊恼,这事儿不能撂着不管。她小心地说:“董主子,奴才去求万岁爷,求他开恩撤了禁足的令。奴才没别的能耐,您既已晋了位份,宗人府上定然有了记档,指望着出去怕是不能够了,奴才只有托人尽力的拂照您,叫您吃穿用度上滋润些,算尽了奴才的一点心意。”

    宝楹垂下眼,捏着帕子摆了摆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这样的未见得就坏。我命该如此,就像泰山顶上吹跑了帽子,回头去找也是枉然。”她忽然又抬头巴巴看着她,“劳你替我给太子爷传个话,就说他吩咐我办的事儿,能办的我都办了。至于成不成的,那是后话,得瞧老天爷的。他答应我的也要兑现了才好,我这儿等着他的好消息。”

    锦书疑惑地看她,“太子爷答应了小主什么?”

    宝楹倒也坦然,反正太子未必会瞒她,现在说了也没什么,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汉军旗下的包衣,我父亲是包衣都统,见天儿地在太子手底下当差。二月打头的时候,太子爷伤着了筋骨,急招我父亲谒见,说是没法子随扈了,又担心底下的人照顾不周,要多派几个知冷热的人伺候万岁爷驻跸。到后来就开门见山了,说是要把我往御前送,有总管太监斡旋安排我进行在。太子爷是汉军旗的正路主子,他说什么,我父亲没有不从的,可我心里不愿意,不怕和你明说,我有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约好了我放出宫就要过礼定亲的,他等了我那么些年,我不能对不起他。”

    她慢慢转到石榴树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着房顶上的天发愣,过了半天才接着说:“世上的父母,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好,得高枝儿的。太子爷既发了话,我父亲自然求之不得,连夜的打发嬷嬷送我过朝房。太子爷笑眯眯的,轻声细语地问我的意思,说如果不答应绝不勉强,可又有意无意的和我提起我两姨表哥的事儿。我那表哥什么都好,就是考运不济,应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连着家里都被人瞧不起,背后戳脊梁骨。太子爷放了恩典,说是只要我肯上御前去,不论万岁爷那儿翻不翻牌子,他转天儿就支会吏部给放道台的缺。我那时候是憋了一口气,料着万岁爷向来有自律的名声,不能真瞧上我,我胆儿也大,就答应了。到了临了出了事儿,我才知道有你这一层,要是事先有人给我露个口风,打死我也不能点头!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认了,可我不能白费心思。劳你提点太子爷,让他别忘了他的承诺就成。”

    锦书听她拉拉杂杂说了这半天,总算是闹明白了,太子想给她找个替身应付皇帝,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手段。他拿别人的前程来换宝楹的自愿,这位宝答应也是个痴情种,为了给心上人谋个一官半职,把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宝楹木着脸打量她,嗤道:“你八成觉着我矫情吧?万岁爷是皇帝,跟着他我不吃亏?你可想岔了,我还真不稀图他地位高、模样俊!我心里有了人,哪怕他尖嘴猴腮,是个穷孝廉,我也打骨头缝里爱,这些你懂不懂?”她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长在这煌煌帝都里,看惯了繁文缛节,知道在垂柳下乘凉,在什刹海的明波上泛舟,却不一定知道皇城外头的人情味儿。你和太子,你们俩算哪门子的爱!”

    锦书淡淡应道:“小主儿这话,奴才不敢苟同。咱们活着,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头。您和您那位表哥,你们有你们的深情,我和太子爷,我们也有我们的厚意。这话原不该说,今儿我也出回格了。”

    宝楹指了指对面的瓷凳子,“坐下吧。”

    锦书谢了座,直着腰杆子坐下。再看一眼宝楹,她脸上倒没有先前那种恨之入骨的神色了,只颦眉摆弄手里的帕子,这样子,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

    她叹息道:“小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怪奴才僭越,奴才瞧着您,真像是看见了族里的亲眷一样。您大约也听说了我的身世,我这么个尴尬的处境,当真是什么也求不得。我和太子虽然有情义,到底不能长久,我也只瞧眼前,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老话说,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您别嫌奴才充角儿,奴才觍脸开解您一回。你眼下进了宇文家,开弓没有回头箭,像您说的,木已成舟了,您就别念以前的事儿了,踏实过好当下才是正经。您和奴才不一样,您是正经八百的包衣,对上没有我这样隔山隔海的愁苦。只要万岁爷不禁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着,斗草斗蛐蛐儿,养花养小狗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光图自己高兴就成。”

    宝楹听了这话大觉意外,她原以为这么个亡了国的帝姬,应该是苦大仇深的主儿。整天哭丧着脸,眼里含着两泡眼泪,动不动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负她似的,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脾气!她有情趣儿,也懂得怎样活得舒服,她倒像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不掰着指头数得失。不过她又有点瞧不上她,爹娘兄弟都死绝了,她还和仇人的儿子打得火热,这是个什么人啊?怕只知道享受图安乐了。

    锦书见她眼里含着三分蔑意也不恼火,她笑了笑,“小主儿,奴才不是您想的那样,有时候明知道是这个理儿,说着容易做着难。我要是贪图什么,就不是向着太子爷了。”

    宝楹定定看着她,心想也是啊,皇帝那头都热成那样了,只要她点个头,妃位、皇贵妃位,哪样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圣眷隆厚,她要什么,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吗?

    锦书抿了抿嘴,“说到避讳,该当是奴才避您的讳才是。慈宁宫的谙达太监已经替我奏请太皇太后,四月里往昌瑞山守陵去,奴才出了宫,就天下太平了。”

    她说着,嘴角仍旧有恬淡的笑意。宝楹道:“那太子爷呢?”

    锦书脸上的笑容猛然凝结了,半天才说:“这事儿他不知道,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怕又生出什么事来……”

    她顿住了,才发觉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大大的不该了。忙站起来朝宝楹请双安,“小主,您吩咐的话奴才记住了,等见着太子爷,奴才一定替您转达。”她往西边廊庑下看,皇后身边的两个精奇嬷嬷垂手站着,正朝她们这里张望,想是奉了皇后懿旨来押宝楹回宫去的。

    宝楹满面愁容,“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锦书低头道:“奴才伺候主子过去。”

    宝楹起身抻了抻衣裳,又抚抚燕尾,扬着脸举步朝廊下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锦书在后头跟着,边走边想,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求皇帝开恩赦免宝楹。她没做错什么,错只错在和她长了一张相像的面孔,单凭这点就要圈禁她,也太残忍了。

    宝楹的丫头是阖宫最低等的宫女,主卑奴贱,这宫廷之中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答应、常在不论是用度也好,俸禄也好,和上头的妃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有些体面的嬷嬷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

    伺候宝楹的宫女眼泪汪汪的,福了福道:“主子,二位嬷嬷在这儿等您半天了,请主子荣返。”

    两个精奇嬷嬷狠狠剜了小宫女一眼,转脸对宝楹不冷不热道:“董主子,您这两个丫头忒不懂事儿,主子上哪儿去竟不跟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了得。”

    宝楹咬着嘴唇不能回嘴,精奇嬷嬷和普通嬷嬷不一样,她们日夜监督着宫里主子奴才们的言行,负责教司规矩。谁走路走得不好,言声儿大了,吃饭磕了碗勺了……她们可以立时扒下脸皮来训斥。

    锦书在一旁听着,笑着打岔道:“嬷嬷们且放心吧,这是在太皇太后宫里,不能出什么事儿。刚才是我有些话要向小主讨教,耽搁了嬷嬷们办差,回头我上典仪局领罪过去,请嬷嬷消消气儿。”

    两个精奇嬷嬷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前头有颐和园的刘登科,后头有侍膳处的杨太监,活生生的筏子摆在眼前,谁敢去得罪这位姑奶奶?撇开这些不说,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不客气了,回头没法交代。

    嬷嬷换了笑脸儿,“瞧姑娘说的,咱们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姑娘忙吧,咱们送宝答应回景阳宫去了。”

    锦书蹲了蹲身子,“奴才恭送董主子。嬷嬷们好走。”

    宝楹跟着精奇嬷嬷沿着台阶往二门上去,风吹着袍子的下沿,悠悠的翻卷荡漾着。锦书站在月台上目送她,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渐行渐远,跨出了正红的门槛,拐个弯就不见了。

本站推荐:斗罗大陆3龙王传说医武兵王圣墟元尊伏天氏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全职法师剑来女神的超级赘婿创世神是怎样练成的

宫花红全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都市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尤四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尤四姐并收藏宫花红全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