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终章 【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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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黑了。 秋雨未停,从正午时响雷落雨开始,秋雨就没有停过,一直在下,就好像是上天震怒又哀伤的泪,止不住。 秋雨哗哗沙沙地下,本当是暗夜,而整个帝都,却明亮如白昼。 不是万家灯火,而是兵卫战士手中沾过猛火油的火把。 兵卫不是燕国的,战士也不是燕国。 他们,都来自卞国。 在帝都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轻而易举地便破了这燕国的帝都。 不仅是轻而易举地破了燕国的帝都,甚至还轻而易举地生擒了帝君姬灏川。 又或是说,根本就不需要卞国的士兵出上一丝一毫的气力,帝君姬灏川便落到了他们大将军的手里。 君倾亲手将姬灏川交到了卞国大将军的手里,根本就不给姬灏川任何还手之力,卞国的铁骑,也根本就不给燕国的士兵任何攻过来抢回姬灏川的机会。 猝不及防的伤,往往最是致命。 就算心思缜密如姬灏川,仍是会有想不到的事情。 想不到,就没有防备。 没有防备,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死。 可有时候,死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相反,有时候,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若非如此,世上有怎会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一句话? 不过,姬灏川没有死,非但没有死,他身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阶下囚的模样。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宫城之中,在朝堂大殿上,坐在他的龙椅上。 宫城还是如以往一般,安静,灯火也依旧如寻日里一样,明亮,却亮得令人心慌,亮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还是燕国帝君的宫城,却又不再是燕国帝君的宫城。 因为自己家里,是从不会邀上这般多自己不喜爱的人来作客的,而如今这宫城里,处处都是姬灏川不喜的人。 可就算不喜,哪怕嫌恶入骨,姬灏川的也赶不走。 就像此时此刻他面前就坐着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也赶不走一样。 莫说赶不走,也莫说站起身,他便是连动上一个指头或是动动嘴的力气都没有。 坐在他面前的,墨衣墨发,正是君倾无疑。 君倾在龙椅前摆了一张太师椅与一张长案,他就隔着长案坐在姬灏川对面,长案上摆着茶具,旁边还有一只小陶炉,陶炉里有红亮的炭火,陶炉上搁着一只铜壶,正有白气从铜壶嘴里冒出来,还能听到铜壶里传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水开了。 君倾并未急着将烧开了水的陶壶提起来,而是在慢悠悠地从长案上的一只色泽老旧的木盒子里拈出一些干茶来,放了一小把在姬灏川面前的茶盏里,再放了些在自己面前这只茶盏里。 他的动作很是自然,他的瞳眸一动不动,他是个瞎子,却又似看得比一个正常人还要清楚。 他的一举一动,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个瞎子。 只听他一边缓缓道:“下臣喝茶向来没有讲究,水一烧开,往茶盏里一倒,泡好便喝,还望帝君莫介意下臣这般粗陋的饮茶习惯。” “说来,这还是下臣第一次这般有幸与帝君独自饮茶,真是荣幸之至。”君倾说得不紧不慢,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说着荣幸的话,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的荣幸之色,只见他边说边伸手去提已经烧开了水的铜壶。 铜壶的提手上没有搭着棉巾,提手已被炭火与滚烫的水气蒸得烫手,可君倾将其握在手里时既没有迟疑亦没有不适,仿佛他没有痛感一样。 可既是有血有肉的人,又怎可能没有痛感没有知觉。 只是这世上总有这样一些人,习惯了疼痛,早已练就了就算再疼,也不会表现在面上的本事。 君倾无疑便是这一种人。 滚烫的水倒进茶盏里,瞬间有一股清甜的茶香涌到鼻底。 若是往日,姬灏川会觉得这种茶香沁人心脾,而现下,他无这种心。 在热水中浮动的茶叶,他从未见过,他不知这是何种茶叶,一如他直到此刻仍是想不出为何卞*队开进了燕国境内他却丝毫不知,知道兵临城下他才得到消息!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此事必是君倾所为! 妖法,莫非君倾当真有妖法? 姬灏川如何也不能相信。 可除了妖法,他再想不出其他原因。 “帝君可是觉得这茶叶眼生得很?”君倾为两只茶盏满上了热水,将铜壶重新搁回了陶炉上,将那只还未阖上盖子的茶盒轻轻移到了姬灏川眼前,以让他能瞧得清楚茶盒里的茶叶,“这也是难免的,因为帝君的确从未见过这种茶叶,因为林丞相与先帝死的时候,帝君都没有在旁。” 姬灏川盯着君倾,眼神冷冷,带着震惊。 君倾却是将茶盏的盏盖盖到了茶盏上,依旧不紧不慢道:“林丞相和先帝都喜饮茶,他们死之前,喝的都是这种茶叶,不过帝君放心,帝君还可以活很长,喝了这茶,也不会死的。” 君倾的话像是玩笑,却没有给人一丁点想要笑的意思。 姬灏川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笑。 “这茶,本无名,下臣给它取名为青羽茶,是青羽山上才会生长的茶。”君倾伸出手,从茶盒里拈起了一把茶叶,放到了自己手心里,边用手指轻轻旋着手心里的茶叶边道,“每年春日,让鸟儿们回去帮我采的,偌大的青羽山,全部的茶叶采来也还装不满这个茶盒,帝君可知这是为何?” 姬灏川拧起来眉,他似乎想说话,可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能说得了话出得了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君倾说话,听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的话。 “帝君会让侍卫守得天牢不让一只鸟儿飞入,今白日在刑场周围还安排了那般多的弓箭手,那些弓箭手,想来不是为了防着有谁人来救下臣才安排的吧,如此看来,帝君当是知晓下臣的身份了。”君倾用指尖拈起两片茶叶,在指尖撵碎,而后便放进了自己嘴里,像是在吃着什么美味一般慢慢嚼着品尝着,“曾经的青羽山,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茶树,下臣儿时也最是喜爱这般将茶叶嚼着吃,只不过以前是摘下了直接吃,如今只能吃晒干了的,帝君要不要试一试?” 君倾说着,将托着茶叶的手朝姬灏川面前轻轻一递,一副等着姬灏川抬手来拈上一片茶叶的模样,可他明明就知姬灏川动弹不得。 “帝君这般的天之骄子,怕是不愿意吃青羽妖人的东西的。”君倾将手收回,又拈起两片茶叶,撵碎,放进自己嘴里。 姬灏川死死盯着他,身子在隐隐颤抖。 他想动,可他不知道君倾究竟在他身体里下了什么药,让他觉得这个身体根本就不是他的一样。 待君倾将他手心里的茶叶全都撵碎了吃进肚子里后,才又听得他道:“好了,茶水泡好了,青羽族人饮茶,向来喜好喝第一道,帝君,请用吧。” “下臣忘了,帝君现在就像个废人一样,自己喝不了,那就只能有人帮帝君一把了。”君倾的话听起来就像很是善解人意一样,“君松。” 君松一直站在君倾身后,听到君倾唤他,随即应声,而后上前来,一手捧起茶盏,一手捏上姬灏川的嘴,生生将他的嘴捏开,随后便将那茶盏凑到姬灏川嘴边来,手一抬,将茶水一把就朝姬灏川的嘴里倒去。 茶水滚烫,瞬间就烫了姬灏川的唇舌及喉咙。 君倾手里捧着茶盏,正用盏盖慢慢地拨着茶面,语气冷冷,慢悠悠道:“这茶叶很珍贵,切莫浪费,君松,一并喂帝君吃下吧。” 姬灏川双目腥红,一副恨不得将君倾撕碎的模样。 “是,主上。”君松没有迟疑,将手伸进茶盏里将里边泡开了的茶叶全部刮到了自己手里来,而后手里湿哒哒的茶叶全都塞进了姬灏川嘴里,以防他喷出来,君松便死死按着他的嘴,直到他涨红着脸迫不得已且艰难地将嘴里的茶叶都吞到了肚子里后,君松这才松开手,退到了君倾身后。 “咳咳咳咳咳——”君松一松开手,姬灏川便开始咳嗽,咳得剧烈,咳得一张脸涨红到了极点。 君倾只是悠然喝茶,问道:“难喝?下臣记得林丞相与先帝可都说这是好茶,都想着以后也能时常饮到这茶,不过他们没有这个福气罢了。” “这天下人,便是连帝君,都认为林丞相是犯了大罪死的,可要是没有下臣,林丞相又怎会犯大罪?就算犯了大罪,帝君又怎舍得杀了自己的这个老功臣,帝君觉得呢?”君倾晃了晃手里的茶盏,又呷了一口茶,“世人都知先帝是病重而亡,可若没有下臣,先帝又怎会病重,又怎会病重到无药可医?” “呵……”君倾冷冷一笑,“不过下臣可都有好好地送他们一程,桃木钉,是个好东西,他们送给青羽族的大礼,下臣也好好地给他们回礼了。” 桃木……钉!? 姬灏川骤然抬头,睁大了眼看着一脸平静淡漠的君倾,难道说,难道说—— “世人没有看见的没有发现的东西,不表示不存在。”君倾道,“他们不止头颅里有桃木钉,便是连他们的心,都有桃木钉,下臣送给他们的,犯下的罪孽,是要用比死还要痛苦的代价来偿还的。” “帝君之所以不知道也未发现,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下臣,是个君子,而如今的下臣,只是个小人而已,一个……”君倾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他又伸手去提铜壶,来为自己的这一只茶盏满上水,“不择手段的小人。” “你——”姬灏川突然发现,自己能出声了,在方才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居然能出声了!? 君倾听到姬灏川的声音并不诧异,他只是将盏盖盖上,道:“茶这种东西,可为毒药,也可为解药,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 姬灏川看着君倾,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远比他见过他想象的要可怕。 好似他们在他眼里,心中所想无所遁形一样,仿佛他能看得透他们心中的事一样。 方才那盏茶,那些茶叶,竟是解药。 能让他出声的解药。 “帝君现下能发声,那帝君心中有惑不妨就说出来,看看下臣能否为帝君解惑,过了今夜,就算帝君心中有惑,也只能带着这疑惑过一辈子了。”君倾对姬灏川的态度,非但不像一个敌人一个仇人,反是像一个长辈,“不过下臣想,关于青羽族的事情,是已经不需要下臣告诉帝君了。” 一直以来,对姬灏川,他似乎总是如此。 他不过比姬灏川年长四岁而已。 “沈侯与沈将军的事,也是君爱卿所为。”姬灏川为人,最大的长处便是冷静,就算再天大的事情,他在震惊之后也能很快冷静下来。 此时,他也还是一样。 即便沦为阶下囚,他也一样冷静,冷静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冷静得就好像他还是燕国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帝君。 “帝君既已知晓,又何须再问?”君倾又将茶盏捧到了手里来。 “孤原本只是稍有怀疑你,毕竟以如今的你来说,你根本就没有得手的机会。”姬灏川目光阴沉,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你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呵呵……”君倾轻轻笑出了声,笑得冰冷,也笑得嘲讽,“帝君,下臣说过了,如今的下臣,不过是个小人,不择手段的小人,既是小人,又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就像帝君你此刻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不正是因为下臣?”君倾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样小物事,一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是一颗血红的玉珠,玉珠里有血流一般的流纹,像是一只振翅而非的大鸟。 姬灏川盯着这血玉珠,这是—— “这血玉珠,帝君当是不会陌生。”君倾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行里的血玉珠,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冷厉,声音也变得阴阴冷冷,“青羽族人自来信奉神之青鸟,故青羽村中有青鸟神像,族人相信,神之青鸟虽从未现于族人眼前,但其魂灵却一直守护青羽一族,因为其魂灵就在神像之中,在神像身上的六颗血玉珠之中。” 姬灏川瞳眸微颤,因为君倾的话。 君倾的话未停,“二十三年前,青羽族村来了一群外人,当天夜里,青羽村便从这世上永远消失,大火烧了村子,烧了大片的山林,烧死了成群的鸟兽,烧死了全村的人,烧红了天际,神像倒塌,他们还贪心挖走了神像身上的六颗血玉珠,扬笑离去。” 村人及鸟兽凄厉的喊叫声,至今仍在他耳畔,清晰异常,成了他这一生人永远也忘不掉也不想忘不能忘的噩梦。 那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 “为何……要屠杀村民?”这是姬灏川想要知道的答案,他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先帝以及……帝师会屠村,还有杀光当年参与此事的兵卫。 姬灏川的声音有些颤抖,连他自己都难以自控的颤抖。 因为这一刻,他不冷静。 “为何?呵呵……”君倾又笑了,“那敢问帝君,为何要杀了下臣?百姓为何要杀了下臣?” “祸乱天下的妖人,当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先帝就正好做了这样一个为天下除害的大英雄,而且还是个不需要世人称赞的大英雄。”君倾笑得森冷。 姬灏川不作声,只是死死盯着君倾看。 他虽未说话,但他的眼神已明显表示,他不相信君倾说的这个理由。 君倾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喝茶。 不过一盏茶而已,君倾似乎喝了许久,然他喝了多久,姬灏川便默不作声地盯了他许久。 待到君倾将茶盏移开嘴边时,他才又冷声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一句预言而已。” “青羽族真正的巫神,拥有预见未来之力,而燕国的命运,不过再有二十余年而已,这是青羽巫神给燕国给先帝的所占卦象显示的未来,这是先帝求来的卦,却也是他不相信的卦。” “眼高于顶的一国之君一旦愤怒,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君倾将茶盏握在手里,并未将其放回到长案上。 “你……”姬灏川为这个事实震惊。 这便是……那般多无辜的人被残害的真相!? 竟是如此……!? “帝君可是想问下臣是如何知晓,又是如何没在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君倾把玩着手里的空茶盏,“是啊,若是下臣当年也在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话,如今的燕国,如今的帝君便不会有这不必要的苦难。” “因为给先帝卜卦的青羽巫神,便是下臣的母亲。”君倾把玩着茶盏的手这时停了下来,他紧紧握着茶盏,话却没有停止,“青羽山烧起大火的那一天,便是下臣五岁的生辰。” “啪——”君倾手里茶盏被他捏碎,破碎的瓷片扎进了他的手心,他却无动于衷。 姬灏川无法动弹的双手在轻颤。 “没有哪一个母亲舍得自己的孩子死去,下臣唯一一点比村中其他孩子幸运的,便是下臣的母亲是巫神大人,下臣是村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看着大火整整烧了整个村子乃至整个青羽山三天三夜。”君倾松开手,他手里的碎瓷片便叮叮叮地落了地,“下臣活了下来,带着已经被掏掉了魂灵的青鸟神像离开了青羽山,从那时起,下臣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报仇。” “报仇,便是下臣活着的意义。”君倾又伸出手去摩挲行里的血玉珠,那冰冷的声音始终都是平静的,未曾起伏,他才是真正练就了处变不惊的人,哪怕是忍受着极致的痛,他也能面不改色。 “瞧瞧下臣,说着说着竟偏了话题去,帝君莫怪。”明明已成为了他掌控中的人,偏偏君倾还是以君臣之礼称呼帝君,就好像他是一个真君子一样,“这血玉珠,相传是上古神兽之血练就而成,究竟是与不是,下臣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下臣很明确,便是这血玉珠,除了青羽巫神一脉的人触碰的话,便会在此人体内藏下毒性,这是一种奇怪的毒,若不催生此毒,中毒之人便与寻常人一般,好好地活着,而一旦这毒被催生——” 君倾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他虽不再往下说,却已足够姬灏川明白,明白沈天与沈云为何会突然癫狂,明白他自己为何突然之间……动弹不得! “能催生此毒的人,是否也要是巫神一脉的人?”姬灏川沉声问道。 此时的他,依旧在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帝君果是聪慧之人。”没了茶盏,君倾便将那茶盒移到自己面前来,又拈起几片茶叶,撵碎了放进自己嘴里。 “既是如此,你便从不失为你的族人报仇的机会,却为何等到而今才下手?” “所谓报仇,当然是要报得酣畅淋漓才算是报仇,单单杀了仇人一人有何意思?不如让仇人亲眼看见自己拼了一辈子才拥有的一切如何毁在仇人自己的手中再杀了他,当然,还要加上断子绝孙这一条。”君倾又笑了,今夜的他,似乎很爱笑,姬灏川从未见过他这般笑,笑得温和,偏偏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林海的家毁了,他自己也毁了,魂灵永做荒魂,沈天亲手断了他的后毁了他的家他的一切,沈云也如此,沈天还能亲眼看到帝君诛他九族,这岂非一件美妙之事?” “至于先帝,在他有生之年,这姬家人要么死要么残要么远嫁为人妻奴,就只剩下帝君你这么个小不点儿了,之所以留着帝君你,不过是下臣觉得时日太过枯燥,留着你来慢慢打发时日而已,不过下臣唯一想不到的是,帝君你这个看起来乖乖的小不点儿也会下棋,让下臣栽在了帝君的手里,险些命丧九泉。” “你之所以而今才对孤动手,是因为要留着孤……打发时日?”姬灏川不仅双手在抖,便是声音都在抖。 不可置信也不愿相信的颤抖。 “不然帝君以为呢?帝君以为就凭你与你的帝师,能斗得过四年前的下臣?”君倾的话语里满是轻蔑,随后又似叹息道,“不过从帝君身上,下臣也学到一件事,那便是绝不可目中无人,因为这四个字,下臣可真是害人害己,又或是说,帝君的这一着棋实在太厉害,下臣无力招架。” “四年前,孤的剑明明已经刺进了你的心脏,孤亲眼看着你被黄土掩埋……”似乎到了此时,姬灏川还是不愿认输。 “那只能说帝君孤陋寡闻不知‘息脉’一说。” “……” “不过看来下臣这四年虽然过得苦,但也并非没有好处,看看这燕国,短短四年便国泰民安,全是仰仗了帝君,要是没有这国泰民安,下臣这番回来又能毁掉什么才是痛快。”君倾真是爱极了吃干茶叶,不嫌苦涩也不嫌舌燥,“愈是美好的东西,毁起来才愈是痛快,帝君说是也不是?” “百姓无辜!陷百姓于水火不安之中,你于心可忍!”姬灏川怒喝,他想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百姓无辜?呵,呵呵呵!百姓无辜?”君倾笑得肩膀在轻耸,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令他忍不住放声笑,忽尔,只见他突地站起身,同时伸出手一把捏上了姬灏川的脖子,将他从龙椅上提了起来,睁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注视”着姬灏川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冷道,“那我的族人便是有罪的?那些飞鸟走兽便是有罪的?这不过是你们燕国人欠下的债,如今还回来而已!我要的从来就不止是先帝他们几人的命而已。” 君倾说完,将姬灏川狠狠扔回了龙椅上。 他动怒了,他那一向冰冷得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盛怒满面,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仇恨与怒火。 姬灏川被扔下,额头正好撞到了椅把上,震得他脑子嗡的一阵响,只听他道:“这便是说,这次卞国之军大举攻来直到帝都城下孤才知晓,也是因为你。” 姬灏川的话里没有疑问,只有肯定。 “若是没有下臣,那些卞*才打过边疆,帝君就当是知晓了,下臣要给帝君送大礼,怎能还在路上时就能让帝君知晓了,如此一来便不是惊喜了,帝君觉得对否?”君倾没有再坐回椅子上,姬灏川无法动弹,也就只能保持着方才君倾将他扔下的姿势,只听君倾又道,“帝君莫忘了,下臣是青羽族人,青羽族人自来有与鸟兽通言的能力,青羽巫神一脉,更是有驾驭鸟兽之力,人不可为的事情,有时候鸟兽正好可以做到,阻拦消息,没有谁再比那些孩子更适合,若没有那些孩子,这帝都的四处城门也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攻破的。” “下臣‘抱病’在府的月余,可不是在府里陪孩子玩过家家的。” “下臣当年闲暇时所绘的燕国地形图及后来补上的关卡位置,不想而今派上用场了,不然帝君以为殿堂之上,卞国太子会任由下臣那般拒绝了帝姬?” “当然了,帝君近些日子一心只想着如何除掉下臣,断不会发现近些日子来,帝都鲜少有外来之人,便是由帝都出去做生意之人,今日里也没有回来。” “下臣之所以任帝君将下臣绑缚刑场,不过是下臣想要亲眼看看,这所谓的刑场,是下臣的刑场,还是燕国的刑场,呵!” 君倾又冷冷笑了一声,而后微微躬了身,将长案上的装着血玉珠的行与茶盒盒盖阖了起来,将这两样物事拿在手里,他微微移了移脚,似要走了,“许久没有说这般多的话,说了这么多,下臣倒有些口干舌燥了,帝君在这儿好生坐着,待会儿自有人来接帝君。” “你要的,是要燕国生灵涂炭,是要当年毁了青羽一族的几人断子绝孙。”姬灏川动不得,他的额头靠在龙椅椅把上,面朝下,致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沉得厉害,“莫忘了姬溯风身体里流着的,也是姬家人的血。” “下臣自己的事情,就不劳帝君费心了,至于帝君你,下臣既不担心你有子,更不担心你会有孙,因为帝君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帝君应该庆幸膝下尚无子,否则就莫怪得下臣出手无情了。”君倾说完,慢慢走下了面前的白玉石阶。 “哈,哈哈哈——”这一会儿,轮到姬灏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笑出声。 君倾的脚步在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时顿了顿脚步。 只听姬灏川冷笑道:“那你以为你的朱砂是什么人?她的身体里,不仅流着先帝流着姬家人的血,还流着林海林家人的血,流着你恨之入骨的仇人的血,呵,呵呵呵——” 君倾不语,只是抬脚继续朝殿门方向走,在他将跨出大殿高高的门槛时,他的脚步又顿了顿,他冷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荡进姬灏川耳里,“你这剩下的所有日子,都将在囚牢中度过,过这世上最耻辱的日子,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你欠她的,你自己欠的,就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还。” 于而今姬灏川这样的人来说,最珍贵的再不是性命,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但从今往后,他除了拥有一条命,其余的,都不将拥有,连求死,都是奢忘。 君倾说完,跨出了门槛。 君松未走,而是在君倾跨出门槛时捏开姬灏川的嘴,朝他嘴里放进一粒药丸,迫使他吞下。 姬灏川觉得自己的唇齿又变回了无力,无力得发不出声音,更莫说能将舌头放到齿间。 从天堂坠入地狱,向来都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 他,便是如此。 真真是求死,都是奢望。 他已成这般模样,但求帝师无恙。 帝师…… * 静心阁。 帝师言危还在,只不过他褪下了他的灰色长袍,穿上一套黑色短褐,将垂散在肩的长发紧束成一束,握了一把长刀在手,只见他站在自己的屋子前,回头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屋子,握紧刀,扭回头,抬脚便要走。 这是整座宫城最安静的地方,如今,也仍是最安静,卞国之军虽攻进宫城来,但现下还未到得静心阁这儿来。 言危帝师要在这之前离开。 他有紧要至极的事情要去做,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他以为他们绝不会输的,绝不会输的,可如今—— 如今他们也不会输! 静心阁的高墙上,此时此刻趴着两个人,趴在一棵高大的枯树后,言危帝师并未察觉,抑或说他此时心正乱,根本就察觉不到他这院子周围,正有人,正有人在死死盯着他。 只听其中一人一脸的焦急,见着言危帝师就要走出了静心阁,忙压低了音量对旁的另一人道:“他他他,他就要走出去了!这到底是上还是不上啊?昨夜说来了又不来,今夜来了又只是趴在这儿一动不动只光看着,阿白,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找东西了,我都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东西就在那个人的身上了,再不上的话,怕是要跟不上里,而且……我感觉那东西快要死了,再不快点的话它真的就会死了,它死了的话——” 这说话之人正是宁瑶,在她旁边的,自然就是小白。 只不过这会儿宁瑶的话还未说完,小白便变戏法似的朝她嘴里塞进了一块糕点,堵住了她的话,不忘瞪她一眼,嫌弃道:“什么叫那东西快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宁瑶嘴里塞着甜糕,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见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后将甜糕猛地往肚子里一咽,连忙又道:“我,我说真的呀!我不是在骗你的!” “还有昨夜你收到的信说这事有人来完成,会是谁啊,这种时候你还靠别人,你这一身的好功夫还不比得了什么别人的吗?你一个人上去就能把那个人打到地里去了,你居然还要等!你——唔——” 宁瑶的又一句话还未说完,又被小白用甜糕堵上,更是嫌弃道:“让你等你就等,嚷嚷什么,那人要是不来,我再出手也不迟,若不是因为那人出手比我出手更能让人舒坦,你以为我会这么蠢在这儿吹冷风淋冷雨?你闭嘴,我叫你动了你再动。” 宁瑶只有点点头。 就在这时,小白的眼睛亮了起来,同时将右手食指竖起轻按到自己唇上,浅笑道:“嘘——来了。” 宁瑶的眼睛也立刻亮了。 因为她瞧见了有一个宫人迈着小碎步急急跑进了这院子里来,只可惜,距离太远,她瞧不见那人的容貌,只觉得那是一个温婉的人而已。 “喂,阿白,你说的人便是她?” “不是她难道是你?” “我看着她觉得是个很温柔的人啊,她……会杀人?” “那你看着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像不像是会杀人的人哪?” “……” “呵呵……这世上啊,本就多的是模样与内心不一样的人,很多时候,温柔的人更能令人防不胜防。” 小白浅笑吟吟地说着话,他话音才落,便见他从腰间摸出一样什么物事,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朝那宫人打扮的女子飞去! 宁瑶惊得张大了嘴,小白立刻伸手将她的嘴捂上,以免她发出不该发出的声音来。 小白飞出的是一支飞镖,正正好钉在女子的心口上,而后宁瑶听到的便是男子一声惊到心慌的呼唤声:“瑞儿!” 只见本是站着不动与女子有着一段距离的言危帝师两步便掠到了女子面前,在女子倒地之前将她抱在了怀里!速度快极,如疾风,令宁瑶睁大了眼。 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宫人打扮的女子,便是太后林方瑞。 这天下间,除了她,再没有人能让他这般惊慌失措,怕是连帝君姬灏川,都不能够。 他将太后抱住正要将她放下而去找那飞来飞镖之人,可他的手却被太后紧紧握住,让他走不得,也不忍走不舍得走。 “阿危……”太后看着言危帝师,只是看着而已,便有两行泪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她抬起手抚着言危帝师的脸颊,只听她声音轻轻柔柔道,“阿危,你是不是要走了,带我都走吧,把我也一起带走吧……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再也不想了……” “瑞儿,瑞儿……”言危帝师握住她抚在他脸颊上的手,声音颤抖,“瑞儿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给你找太医!” 太后微微摇了摇头,还是不放开言危帝师的手,“阿危,你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不会走,你不会离开这儿的……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你怎么会走……你是想要去救帝君的,对不对?” 言危帝师握着太后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没有回答太后的话。 太后却是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微弱道:“那,那阿危你就再抱抱我吧……再抱一抱我吧……” “瑞儿!”言危帝师将太后拥进了怀里来。 抬手将手缓缓朝他背上环去,太后将下巴轻搭在言危帝师肩上,她闭起了双眼,泪如泉涌。 就在太后闭起眼的同时,言危帝师猛地睁开了眼。 因为痛感。 从背后直刺心口的剧痛之感,疼得将他的魂灵束缚,疼得他整个人愣住了僵住了。 他的背上,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柄,就正握在太后的手里! 只见匕首齐根捅进了言危帝师的身体里,太后将其拔出,捅下,再拔出,再捅下,血水喷溅。 如此反复四次,太后才将满是血的匕首扔开,紧紧抱住言危帝师,完全就不顾插在她自己心口上的那支镖也已完全没进了她的身体里。 她在哭,哭得生生凄厉,“阿危,与我一同死吧,所有人都死了!你会死,我也会死的,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不如让我亲手杀了你!因为我若不亲手杀了你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会死,你若不死,你就会继续害我的孩子!” “君倾把一切都跟我说了!你若活着,我的孩子就不会得到安宁!我不能再害她,我不能再让她受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了阿危你!” “你错得太多了,你不能再错下去!不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可你不舍得放手,我想,只有死,才能让你放手。”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身手与你的蛊术,也唯有我……能真正地靠近你,能真正地杀了你。” “你放心,我陪着你一起死,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 太后愈说,声音愈微弱,到了最后,她的双手从言危帝师背上松下。 她睡去了,永远睡去了。 小白与宁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言危帝师身后,看着这一幕,听着太后悲伤到极致的话,她的心不由得抖了一抖。 她看着太后,再将目光移到言危帝师身上来。 当此之时,她眼睛微微睁大,只因—— 她觉得言危帝师正低着头的侧脸有些眼熟。 她连忙跑到了他面前。 当看清言危帝师的脸时,宁瑶如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定在原地,面色惨白,双目大睁,死死盯着言危。 言危毕竟是习武之人,且又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男人,他还有一口气在,只够他抬眸,远已不够他站起身。 当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宁瑶时,他的反应……竟也如宁瑶一般! 宁瑶张着嘴,嘴唇颤抖着,似想要说话,却惊得迟迟发不出声来。 反是言危先出颤着声道:“小妹,对不起了,我不能回去接你了,我食言了……” 言危对宁瑶说完这句话,他微微笑了笑,随即便如太后一般,永远闭上了眼睛,永远睡了过去。 也在他闭起眼的那一瞬间,小白从怀里摸出一个紧裹着黑布的物事,只见他动作飞快地将黑布揭开,而后就着黑布裹住那物事的顶端,用掌力将那物事从言危帝师的头顶生生打进了他的头颅内! 那黑布里裹着的,不是其他,正是一根桃木钉! 就在小白将桃木钉打入言危帝师头颅内的一瞬间,一直抖着唇出不了声的宁瑶朝言危扑了过来,嚎啕大哭出声:“大哥——!” 这是她一直一直在找却一直一直没有找到的大哥!是亲手教她蛊术的大哥! 他们从小被族人视为异类,大哥为了让她能回到她一直想回去的族村,突然有一天告诉她,他要离开她一段时日,他要变得强大,变得族人再不敢驱逐他们,变得能给她快乐的日子!大哥让她等着他,等着他回来接她。 她就一直等一直等,也一直找一直找,她相信大哥不会骗她的,她相信大哥一定会变得强大带着她回到族村的,可是,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大哥——”宁瑶跪在言危身边,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的哭声,让小白有些不忍听,也让小白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还拿着的黑布,方才裹着桃木钉的黑布。 桃木钉入头颅,若为妖,将魂飞魄散,若为人,魂灵将化作荒魂,永世不得入轮回井,直到魂灵在天地之间随风而逝,永不存在。 而这帝师,竟是这小道姑的大哥,世事造化,向来都是这般弄人呵—— 可纵是旁人再伤心再悲痛又如何,而今在他眼里,没有人比得他的小阿倾重要!小阿倾要这帝师这般死,他就必须这般死! 有些人适合留着慢慢折磨,而有些人,是绝对留不得的,以他最不能承受的死法杀了他,让他连悔恨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这才是最残忍。 时间哪…… 还剩不过半日而已了。 ------题外话------ 大结局了,这是上篇,明天出下篇,也还是晚上这个点左右更新,就不请假码大结局了。 有姑娘说结局来得突然,其实并不突然,故事当结束时自要结束,虽然在很多姑娘眼里我写的故事是啰嗦的拖沓的,可这就是我想写的姑娘,我真的问心无愧,因为我没有灌水。 要是看过我其他文的姑娘就会知道,我的写作风格就是如此,不喜欢事事写得太详尽,也不喜欢事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一直觉得,留点空余的地方给读者想象是再好不过的,有时候,不完整才是完美。 要完结了,感慨良多啊,对我来说,码字更新真的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情,感谢一直跟文的所有姑娘的陪伴p谢所有支持我的姑娘!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我的坚持!我爱你们!
天又黑了。 秋雨未停,从正午时响雷落雨开始,秋雨就没有停过,一直在下,就好像是上天震怒又哀伤的泪,止不住。 秋雨哗哗沙沙地下,本当是暗夜,而整个帝都,却明亮如白昼。 不是万家灯火,而是兵卫战士手中沾过猛火油的火把。 兵卫不是燕国的,战士也不是燕国。 他们,都来自卞国。 在帝都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轻而易举地便破了这燕国的帝都。 不仅是轻而易举地破了燕国的帝都,甚至还轻而易举地生擒了帝君姬灏川。 又或是说,根本就不需要卞国的士兵出上一丝一毫的气力,帝君姬灏川便落到了他们大将军的手里。 君倾亲手将姬灏川交到了卞国大将军的手里,根本就不给姬灏川任何还手之力,卞国的铁骑,也根本就不给燕国的士兵任何攻过来抢回姬灏川的机会。 猝不及防的伤,往往最是致命。 就算心思缜密如姬灏川,仍是会有想不到的事情。 想不到,就没有防备。 没有防备,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死。 可有时候,死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相反,有时候,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若非如此,世上有怎会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一句话? 不过,姬灏川没有死,非但没有死,他身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阶下囚的模样。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宫城之中,在朝堂大殿上,坐在他的龙椅上。 宫城还是如以往一般,安静,灯火也依旧如寻日里一样,明亮,却亮得令人心慌,亮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还是燕国帝君的宫城,却又不再是燕国帝君的宫城。 因为自己家里,是从不会邀上这般多自己不喜爱的人来作客的,而如今这宫城里,处处都是姬灏川不喜的人。 可就算不喜,哪怕嫌恶入骨,姬灏川的也赶不走。 就像此时此刻他面前就坐着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也赶不走一样。 莫说赶不走,也莫说站起身,他便是连动上一个指头或是动动嘴的力气都没有。 坐在他面前的,墨衣墨发,正是君倾无疑。 君倾在龙椅前摆了一张太师椅与一张长案,他就隔着长案坐在姬灏川对面,长案上摆着茶具,旁边还有一只小陶炉,陶炉里有红亮的炭火,陶炉上搁着一只铜壶,正有白气从铜壶嘴里冒出来,还能听到铜壶里传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水开了。 君倾并未急着将烧开了水的陶壶提起来,而是在慢悠悠地从长案上的一只色泽老旧的木盒子里拈出一些干茶来,放了一小把在姬灏川面前的茶盏里,再放了些在自己面前这只茶盏里。 他的动作很是自然,他的瞳眸一动不动,他是个瞎子,却又似看得比一个正常人还要清楚。 他的一举一动,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个瞎子。 只听他一边缓缓道:“下臣喝茶向来没有讲究,水一烧开,往茶盏里一倒,泡好便喝,还望帝君莫介意下臣这般粗陋的饮茶习惯。” “说来,这还是下臣第一次这般有幸与帝君独自饮茶,真是荣幸之至。”君倾说得不紧不慢,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说着荣幸的话,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的荣幸之色,只见他边说边伸手去提已经烧开了水的铜壶。 铜壶的提手上没有搭着棉巾,提手已被炭火与滚烫的水气蒸得烫手,可君倾将其握在手里时既没有迟疑亦没有不适,仿佛他没有痛感一样。 可既是有血有肉的人,又怎可能没有痛感没有知觉。 只是这世上总有这样一些人,习惯了疼痛,早已练就了就算再疼,也不会表现在面上的本事。 君倾无疑便是这一种人。 滚烫的水倒进茶盏里,瞬间有一股清甜的茶香涌到鼻底。 若是往日,姬灏川会觉得这种茶香沁人心脾,而现下,他无这种心。 在热水中浮动的茶叶,他从未见过,他不知这是何种茶叶,一如他直到此刻仍是想不出为何卞*队开进了燕国境内他却丝毫不知,知道兵临城下他才得到消息!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此事必是君倾所为! 妖法,莫非君倾当真有妖法? 姬灏川如何也不能相信。 可除了妖法,他再想不出其他原因。 “帝君可是觉得这茶叶眼生得很?”君倾为两只茶盏满上了热水,将铜壶重新搁回了陶炉上,将那只还未阖上盖子的茶盒轻轻移到了姬灏川眼前,以让他能瞧得清楚茶盒里的茶叶,“这也是难免的,因为帝君的确从未见过这种茶叶,因为林丞相与先帝死的时候,帝君都没有在旁。” 姬灏川盯着君倾,眼神冷冷,带着震惊。 君倾却是将茶盏的盏盖盖到了茶盏上,依旧不紧不慢道:“林丞相和先帝都喜饮茶,他们死之前,喝的都是这种茶叶,不过帝君放心,帝君还可以活很长,喝了这茶,也不会死的。” 君倾的话像是玩笑,却没有给人一丁点想要笑的意思。 姬灏川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笑。 “这茶,本无名,下臣给它取名为青羽茶,是青羽山上才会生长的茶。”君倾伸出手,从茶盒里拈起了一把茶叶,放到了自己手心里,边用手指轻轻旋着手心里的茶叶边道,“每年春日,让鸟儿们回去帮我采的,偌大的青羽山,全部的茶叶采来也还装不满这个茶盒,帝君可知这是为何?” 姬灏川拧起来眉,他似乎想说话,可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能说得了话出得了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君倾说话,听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的话。 “帝君会让侍卫守得天牢不让一只鸟儿飞入,今白日在刑场周围还安排了那般多的弓箭手,那些弓箭手,想来不是为了防着有谁人来救下臣才安排的吧,如此看来,帝君当是知晓下臣的身份了。”君倾用指尖拈起两片茶叶,在指尖撵碎,而后便放进了自己嘴里,像是在吃着什么美味一般慢慢嚼着品尝着,“曾经的青羽山,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茶树,下臣儿时也最是喜爱这般将茶叶嚼着吃,只不过以前是摘下了直接吃,如今只能吃晒干了的,帝君要不要试一试?” 君倾说着,将托着茶叶的手朝姬灏川面前轻轻一递,一副等着姬灏川抬手来拈上一片茶叶的模样,可他明明就知姬灏川动弹不得。 “帝君这般的天之骄子,怕是不愿意吃青羽妖人的东西的。”君倾将手收回,又拈起两片茶叶,撵碎,放进自己嘴里。 姬灏川死死盯着他,身子在隐隐颤抖。 他想动,可他不知道君倾究竟在他身体里下了什么药,让他觉得这个身体根本就不是他的一样。 待君倾将他手心里的茶叶全都撵碎了吃进肚子里后,才又听得他道:“好了,茶水泡好了,青羽族人饮茶,向来喜好喝第一道,帝君,请用吧。” “下臣忘了,帝君现在就像个废人一样,自己喝不了,那就只能有人帮帝君一把了。”君倾的话听起来就像很是善解人意一样,“君松。” 君松一直站在君倾身后,听到君倾唤他,随即应声,而后上前来,一手捧起茶盏,一手捏上姬灏川的嘴,生生将他的嘴捏开,随后便将那茶盏凑到姬灏川嘴边来,手一抬,将茶水一把就朝姬灏川的嘴里倒去。 茶水滚烫,瞬间就烫了姬灏川的唇舌及喉咙。 君倾手里捧着茶盏,正用盏盖慢慢地拨着茶面,语气冷冷,慢悠悠道:“这茶叶很珍贵,切莫浪费,君松,一并喂帝君吃下吧。” 姬灏川双目腥红,一副恨不得将君倾撕碎的模样。 “是,主上。”君松没有迟疑,将手伸进茶盏里将里边泡开了的茶叶全部刮到了自己手里来,而后手里湿哒哒的茶叶全都塞进了姬灏川嘴里,以防他喷出来,君松便死死按着他的嘴,直到他涨红着脸迫不得已且艰难地将嘴里的茶叶都吞到了肚子里后,君松这才松开手,退到了君倾身后。 “咳咳咳咳咳——”君松一松开手,姬灏川便开始咳嗽,咳得剧烈,咳得一张脸涨红到了极点。 君倾只是悠然喝茶,问道:“难喝?下臣记得林丞相与先帝可都说这是好茶,都想着以后也能时常饮到这茶,不过他们没有这个福气罢了。” “这天下人,便是连帝君,都认为林丞相是犯了大罪死的,可要是没有下臣,林丞相又怎会犯大罪?就算犯了大罪,帝君又怎舍得杀了自己的这个老功臣,帝君觉得呢?”君倾晃了晃手里的茶盏,又呷了一口茶,“世人都知先帝是病重而亡,可若没有下臣,先帝又怎会病重,又怎会病重到无药可医?” “呵……”君倾冷冷一笑,“不过下臣可都有好好地送他们一程,桃木钉,是个好东西,他们送给青羽族的大礼,下臣也好好地给他们回礼了。” 桃木……钉!? 姬灏川骤然抬头,睁大了眼看着一脸平静淡漠的君倾,难道说,难道说—— “世人没有看见的没有发现的东西,不表示不存在。”君倾道,“他们不止头颅里有桃木钉,便是连他们的心,都有桃木钉,下臣送给他们的,犯下的罪孽,是要用比死还要痛苦的代价来偿还的。” “帝君之所以不知道也未发现,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下臣,是个君子,而如今的下臣,只是个小人而已,一个……”君倾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他又伸手去提铜壶,来为自己的这一只茶盏满上水,“不择手段的小人。” “你——”姬灏川突然发现,自己能出声了,在方才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居然能出声了!? 君倾听到姬灏川的声音并不诧异,他只是将盏盖盖上,道:“茶这种东西,可为毒药,也可为解药,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 姬灏川看着君倾,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远比他见过他想象的要可怕。 好似他们在他眼里,心中所想无所遁形一样,仿佛他能看得透他们心中的事一样。 方才那盏茶,那些茶叶,竟是解药。 能让他出声的解药。 “帝君现下能发声,那帝君心中有惑不妨就说出来,看看下臣能否为帝君解惑,过了今夜,就算帝君心中有惑,也只能带着这疑惑过一辈子了。”君倾对姬灏川的态度,非但不像一个敌人一个仇人,反是像一个长辈,“不过下臣想,关于青羽族的事情,是已经不需要下臣告诉帝君了。” 一直以来,对姬灏川,他似乎总是如此。 他不过比姬灏川年长四岁而已。 “沈侯与沈将军的事,也是君爱卿所为。”姬灏川为人,最大的长处便是冷静,就算再天大的事情,他在震惊之后也能很快冷静下来。 此时,他也还是一样。 即便沦为阶下囚,他也一样冷静,冷静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冷静得就好像他还是燕国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帝君。 “帝君既已知晓,又何须再问?”君倾又将茶盏捧到了手里来。 “孤原本只是稍有怀疑你,毕竟以如今的你来说,你根本就没有得手的机会。”姬灏川目光阴沉,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你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呵呵……”君倾轻轻笑出了声,笑得冰冷,也笑得嘲讽,“帝君,下臣说过了,如今的下臣,不过是个小人,不择手段的小人,既是小人,又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就像帝君你此刻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不正是因为下臣?”君倾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样小物事,一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是一颗血红的玉珠,玉珠里有血流一般的流纹,像是一只振翅而非的大鸟。 姬灏川盯着这血玉珠,这是—— “这血玉珠,帝君当是不会陌生。”君倾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行里的血玉珠,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冷厉,声音也变得阴阴冷冷,“青羽族人自来信奉神之青鸟,故青羽村中有青鸟神像,族人相信,神之青鸟虽从未现于族人眼前,但其魂灵却一直守护青羽一族,因为其魂灵就在神像之中,在神像身上的六颗血玉珠之中。” 姬灏川瞳眸微颤,因为君倾的话。 君倾的话未停,“二十三年前,青羽族村来了一群外人,当天夜里,青羽村便从这世上永远消失,大火烧了村子,烧了大片的山林,烧死了成群的鸟兽,烧死了全村的人,烧红了天际,神像倒塌,他们还贪心挖走了神像身上的六颗血玉珠,扬笑离去。” 村人及鸟兽凄厉的喊叫声,至今仍在他耳畔,清晰异常,成了他这一生人永远也忘不掉也不想忘不能忘的噩梦。 那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 “为何……要屠杀村民?”这是姬灏川想要知道的答案,他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先帝以及……帝师会屠村,还有杀光当年参与此事的兵卫。 姬灏川的声音有些颤抖,连他自己都难以自控的颤抖。 因为这一刻,他不冷静。 “为何?呵呵……”君倾又笑了,“那敢问帝君,为何要杀了下臣?百姓为何要杀了下臣?” “祸乱天下的妖人,当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先帝就正好做了这样一个为天下除害的大英雄,而且还是个不需要世人称赞的大英雄。”君倾笑得森冷。 姬灏川不作声,只是死死盯着君倾看。 他虽未说话,但他的眼神已明显表示,他不相信君倾说的这个理由。 君倾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喝茶。 不过一盏茶而已,君倾似乎喝了许久,然他喝了多久,姬灏川便默不作声地盯了他许久。 待到君倾将茶盏移开嘴边时,他才又冷声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一句预言而已。” “青羽族真正的巫神,拥有预见未来之力,而燕国的命运,不过再有二十余年而已,这是青羽巫神给燕国给先帝的所占卦象显示的未来,这是先帝求来的卦,却也是他不相信的卦。” “眼高于顶的一国之君一旦愤怒,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君倾将茶盏握在手里,并未将其放回到长案上。 “你……”姬灏川为这个事实震惊。 这便是……那般多无辜的人被残害的真相!? 竟是如此……!? “帝君可是想问下臣是如何知晓,又是如何没在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君倾把玩着手里的空茶盏,“是啊,若是下臣当年也在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话,如今的燕国,如今的帝君便不会有这不必要的苦难。” “因为给先帝卜卦的青羽巫神,便是下臣的母亲。”君倾把玩着茶盏的手这时停了下来,他紧紧握着茶盏,话却没有停止,“青羽山烧起大火的那一天,便是下臣五岁的生辰。” “啪——”君倾手里茶盏被他捏碎,破碎的瓷片扎进了他的手心,他却无动于衷。 姬灏川无法动弹的双手在轻颤。 “没有哪一个母亲舍得自己的孩子死去,下臣唯一一点比村中其他孩子幸运的,便是下臣的母亲是巫神大人,下臣是村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看着大火整整烧了整个村子乃至整个青羽山三天三夜。”君倾松开手,他手里的碎瓷片便叮叮叮地落了地,“下臣活了下来,带着已经被掏掉了魂灵的青鸟神像离开了青羽山,从那时起,下臣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报仇。” “报仇,便是下臣活着的意义。”君倾又伸出手去摩挲行里的血玉珠,那冰冷的声音始终都是平静的,未曾起伏,他才是真正练就了处变不惊的人,哪怕是忍受着极致的痛,他也能面不改色。 “瞧瞧下臣,说着说着竟偏了话题去,帝君莫怪。”明明已成为了他掌控中的人,偏偏君倾还是以君臣之礼称呼帝君,就好像他是一个真君子一样,“这血玉珠,相传是上古神兽之血练就而成,究竟是与不是,下臣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下臣很明确,便是这血玉珠,除了青羽巫神一脉的人触碰的话,便会在此人体内藏下毒性,这是一种奇怪的毒,若不催生此毒,中毒之人便与寻常人一般,好好地活着,而一旦这毒被催生——” 君倾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他虽不再往下说,却已足够姬灏川明白,明白沈天与沈云为何会突然癫狂,明白他自己为何突然之间……动弹不得! “能催生此毒的人,是否也要是巫神一脉的人?”姬灏川沉声问道。 此时的他,依旧在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帝君果是聪慧之人。”没了茶盏,君倾便将那茶盒移到自己面前来,又拈起几片茶叶,撵碎了放进自己嘴里。 “既是如此,你便从不失为你的族人报仇的机会,却为何等到而今才下手?” “所谓报仇,当然是要报得酣畅淋漓才算是报仇,单单杀了仇人一人有何意思?不如让仇人亲眼看见自己拼了一辈子才拥有的一切如何毁在仇人自己的手中再杀了他,当然,还要加上断子绝孙这一条。”君倾又笑了,今夜的他,似乎很爱笑,姬灏川从未见过他这般笑,笑得温和,偏偏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林海的家毁了,他自己也毁了,魂灵永做荒魂,沈天亲手断了他的后毁了他的家他的一切,沈云也如此,沈天还能亲眼看到帝君诛他九族,这岂非一件美妙之事?” “至于先帝,在他有生之年,这姬家人要么死要么残要么远嫁为人妻奴,就只剩下帝君你这么个小不点儿了,之所以留着帝君你,不过是下臣觉得时日太过枯燥,留着你来慢慢打发时日而已,不过下臣唯一想不到的是,帝君你这个看起来乖乖的小不点儿也会下棋,让下臣栽在了帝君的手里,险些命丧九泉。” “你之所以而今才对孤动手,是因为要留着孤……打发时日?”姬灏川不仅双手在抖,便是声音都在抖。 不可置信也不愿相信的颤抖。 “不然帝君以为呢?帝君以为就凭你与你的帝师,能斗得过四年前的下臣?”君倾的话语里满是轻蔑,随后又似叹息道,“不过从帝君身上,下臣也学到一件事,那便是绝不可目中无人,因为这四个字,下臣可真是害人害己,又或是说,帝君的这一着棋实在太厉害,下臣无力招架。” “四年前,孤的剑明明已经刺进了你的心脏,孤亲眼看着你被黄土掩埋……”似乎到了此时,姬灏川还是不愿认输。 “那只能说帝君孤陋寡闻不知‘息脉’一说。” “……” “不过看来下臣这四年虽然过得苦,但也并非没有好处,看看这燕国,短短四年便国泰民安,全是仰仗了帝君,要是没有这国泰民安,下臣这番回来又能毁掉什么才是痛快。”君倾真是爱极了吃干茶叶,不嫌苦涩也不嫌舌燥,“愈是美好的东西,毁起来才愈是痛快,帝君说是也不是?” “百姓无辜!陷百姓于水火不安之中,你于心可忍!”姬灏川怒喝,他想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百姓无辜?呵,呵呵呵!百姓无辜?”君倾笑得肩膀在轻耸,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令他忍不住放声笑,忽尔,只见他突地站起身,同时伸出手一把捏上了姬灏川的脖子,将他从龙椅上提了起来,睁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注视”着姬灏川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冷道,“那我的族人便是有罪的?那些飞鸟走兽便是有罪的?这不过是你们燕国人欠下的债,如今还回来而已!我要的从来就不止是先帝他们几人的命而已。” 君倾说完,将姬灏川狠狠扔回了龙椅上。 他动怒了,他那一向冰冷得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盛怒满面,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仇恨与怒火。 姬灏川被扔下,额头正好撞到了椅把上,震得他脑子嗡的一阵响,只听他道:“这便是说,这次卞国之军大举攻来直到帝都城下孤才知晓,也是因为你。” 姬灏川的话里没有疑问,只有肯定。 “若是没有下臣,那些卞*才打过边疆,帝君就当是知晓了,下臣要给帝君送大礼,怎能还在路上时就能让帝君知晓了,如此一来便不是惊喜了,帝君觉得对否?”君倾没有再坐回椅子上,姬灏川无法动弹,也就只能保持着方才君倾将他扔下的姿势,只听君倾又道,“帝君莫忘了,下臣是青羽族人,青羽族人自来有与鸟兽通言的能力,青羽巫神一脉,更是有驾驭鸟兽之力,人不可为的事情,有时候鸟兽正好可以做到,阻拦消息,没有谁再比那些孩子更适合,若没有那些孩子,这帝都的四处城门也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攻破的。” “下臣‘抱病’在府的月余,可不是在府里陪孩子玩过家家的。” “下臣当年闲暇时所绘的燕国地形图及后来补上的关卡位置,不想而今派上用场了,不然帝君以为殿堂之上,卞国太子会任由下臣那般拒绝了帝姬?” “当然了,帝君近些日子一心只想着如何除掉下臣,断不会发现近些日子来,帝都鲜少有外来之人,便是由帝都出去做生意之人,今日里也没有回来。” “下臣之所以任帝君将下臣绑缚刑场,不过是下臣想要亲眼看看,这所谓的刑场,是下臣的刑场,还是燕国的刑场,呵!” 君倾又冷冷笑了一声,而后微微躬了身,将长案上的装着血玉珠的行与茶盒盒盖阖了起来,将这两样物事拿在手里,他微微移了移脚,似要走了,“许久没有说这般多的话,说了这么多,下臣倒有些口干舌燥了,帝君在这儿好生坐着,待会儿自有人来接帝君。” “你要的,是要燕国生灵涂炭,是要当年毁了青羽一族的几人断子绝孙。”姬灏川动不得,他的额头靠在龙椅椅把上,面朝下,致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沉得厉害,“莫忘了姬溯风身体里流着的,也是姬家人的血。” “下臣自己的事情,就不劳帝君费心了,至于帝君你,下臣既不担心你有子,更不担心你会有孙,因为帝君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帝君应该庆幸膝下尚无子,否则就莫怪得下臣出手无情了。”君倾说完,慢慢走下了面前的白玉石阶。 “哈,哈哈哈——”这一会儿,轮到姬灏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笑出声。 君倾的脚步在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时顿了顿脚步。 只听姬灏川冷笑道:“那你以为你的朱砂是什么人?她的身体里,不仅流着先帝流着姬家人的血,还流着林海林家人的血,流着你恨之入骨的仇人的血,呵,呵呵呵——” 君倾不语,只是抬脚继续朝殿门方向走,在他将跨出大殿高高的门槛时,他的脚步又顿了顿,他冷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荡进姬灏川耳里,“你这剩下的所有日子,都将在囚牢中度过,过这世上最耻辱的日子,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你欠她的,你自己欠的,就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还。” 于而今姬灏川这样的人来说,最珍贵的再不是性命,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但从今往后,他除了拥有一条命,其余的,都不将拥有,连求死,都是奢忘。 君倾说完,跨出了门槛。 君松未走,而是在君倾跨出门槛时捏开姬灏川的嘴,朝他嘴里放进一粒药丸,迫使他吞下。 姬灏川觉得自己的唇齿又变回了无力,无力得发不出声音,更莫说能将舌头放到齿间。 从天堂坠入地狱,向来都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 他,便是如此。 真真是求死,都是奢望。 他已成这般模样,但求帝师无恙。 帝师…… * 静心阁。 帝师言危还在,只不过他褪下了他的灰色长袍,穿上一套黑色短褐,将垂散在肩的长发紧束成一束,握了一把长刀在手,只见他站在自己的屋子前,回头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屋子,握紧刀,扭回头,抬脚便要走。 这是整座宫城最安静的地方,如今,也仍是最安静,卞国之军虽攻进宫城来,但现下还未到得静心阁这儿来。 言危帝师要在这之前离开。 他有紧要至极的事情要去做,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他以为他们绝不会输的,绝不会输的,可如今—— 如今他们也不会输! 静心阁的高墙上,此时此刻趴着两个人,趴在一棵高大的枯树后,言危帝师并未察觉,抑或说他此时心正乱,根本就察觉不到他这院子周围,正有人,正有人在死死盯着他。 只听其中一人一脸的焦急,见着言危帝师就要走出了静心阁,忙压低了音量对旁的另一人道:“他他他,他就要走出去了!这到底是上还是不上啊?昨夜说来了又不来,今夜来了又只是趴在这儿一动不动只光看着,阿白,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找东西了,我都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东西就在那个人的身上了,再不上的话,怕是要跟不上里,而且……我感觉那东西快要死了,再不快点的话它真的就会死了,它死了的话——” 这说话之人正是宁瑶,在她旁边的,自然就是小白。 只不过这会儿宁瑶的话还未说完,小白便变戏法似的朝她嘴里塞进了一块糕点,堵住了她的话,不忘瞪她一眼,嫌弃道:“什么叫那东西快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宁瑶嘴里塞着甜糕,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见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后将甜糕猛地往肚子里一咽,连忙又道:“我,我说真的呀!我不是在骗你的!” “还有昨夜你收到的信说这事有人来完成,会是谁啊,这种时候你还靠别人,你这一身的好功夫还不比得了什么别人的吗?你一个人上去就能把那个人打到地里去了,你居然还要等!你——唔——” 宁瑶的又一句话还未说完,又被小白用甜糕堵上,更是嫌弃道:“让你等你就等,嚷嚷什么,那人要是不来,我再出手也不迟,若不是因为那人出手比我出手更能让人舒坦,你以为我会这么蠢在这儿吹冷风淋冷雨?你闭嘴,我叫你动了你再动。” 宁瑶只有点点头。 就在这时,小白的眼睛亮了起来,同时将右手食指竖起轻按到自己唇上,浅笑道:“嘘——来了。” 宁瑶的眼睛也立刻亮了。 因为她瞧见了有一个宫人迈着小碎步急急跑进了这院子里来,只可惜,距离太远,她瞧不见那人的容貌,只觉得那是一个温婉的人而已。 “喂,阿白,你说的人便是她?” “不是她难道是你?” “我看着她觉得是个很温柔的人啊,她……会杀人?” “那你看着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像不像是会杀人的人哪?” “……” “呵呵……这世上啊,本就多的是模样与内心不一样的人,很多时候,温柔的人更能令人防不胜防。” 小白浅笑吟吟地说着话,他话音才落,便见他从腰间摸出一样什么物事,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朝那宫人打扮的女子飞去! 宁瑶惊得张大了嘴,小白立刻伸手将她的嘴捂上,以免她发出不该发出的声音来。 小白飞出的是一支飞镖,正正好钉在女子的心口上,而后宁瑶听到的便是男子一声惊到心慌的呼唤声:“瑞儿!” 只见本是站着不动与女子有着一段距离的言危帝师两步便掠到了女子面前,在女子倒地之前将她抱在了怀里!速度快极,如疾风,令宁瑶睁大了眼。 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宫人打扮的女子,便是太后林方瑞。 这天下间,除了她,再没有人能让他这般惊慌失措,怕是连帝君姬灏川,都不能够。 他将太后抱住正要将她放下而去找那飞来飞镖之人,可他的手却被太后紧紧握住,让他走不得,也不忍走不舍得走。 “阿危……”太后看着言危帝师,只是看着而已,便有两行泪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她抬起手抚着言危帝师的脸颊,只听她声音轻轻柔柔道,“阿危,你是不是要走了,带我都走吧,把我也一起带走吧……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再也不想了……” “瑞儿,瑞儿……”言危帝师握住她抚在他脸颊上的手,声音颤抖,“瑞儿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给你找太医!” 太后微微摇了摇头,还是不放开言危帝师的手,“阿危,你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不会走,你不会离开这儿的……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你怎么会走……你是想要去救帝君的,对不对?” 言危帝师握着太后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没有回答太后的话。 太后却是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微弱道:“那,那阿危你就再抱抱我吧……再抱一抱我吧……” “瑞儿!”言危帝师将太后拥进了怀里来。 抬手将手缓缓朝他背上环去,太后将下巴轻搭在言危帝师肩上,她闭起了双眼,泪如泉涌。 就在太后闭起眼的同时,言危帝师猛地睁开了眼。 因为痛感。 从背后直刺心口的剧痛之感,疼得将他的魂灵束缚,疼得他整个人愣住了僵住了。 他的背上,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柄,就正握在太后的手里! 只见匕首齐根捅进了言危帝师的身体里,太后将其拔出,捅下,再拔出,再捅下,血水喷溅。 如此反复四次,太后才将满是血的匕首扔开,紧紧抱住言危帝师,完全就不顾插在她自己心口上的那支镖也已完全没进了她的身体里。 她在哭,哭得生生凄厉,“阿危,与我一同死吧,所有人都死了!你会死,我也会死的,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不如让我亲手杀了你!因为我若不亲手杀了你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会死,你若不死,你就会继续害我的孩子!” “君倾把一切都跟我说了!你若活着,我的孩子就不会得到安宁!我不能再害她,我不能再让她受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了阿危你!” “你错得太多了,你不能再错下去!不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可你不舍得放手,我想,只有死,才能让你放手。”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身手与你的蛊术,也唯有我……能真正地靠近你,能真正地杀了你。” “你放心,我陪着你一起死,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 太后愈说,声音愈微弱,到了最后,她的双手从言危帝师背上松下。 她睡去了,永远睡去了。 小白与宁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言危帝师身后,看着这一幕,听着太后悲伤到极致的话,她的心不由得抖了一抖。 她看着太后,再将目光移到言危帝师身上来。 当此之时,她眼睛微微睁大,只因—— 她觉得言危帝师正低着头的侧脸有些眼熟。 她连忙跑到了他面前。 当看清言危帝师的脸时,宁瑶如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定在原地,面色惨白,双目大睁,死死盯着言危。 言危毕竟是习武之人,且又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男人,他还有一口气在,只够他抬眸,远已不够他站起身。 当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宁瑶时,他的反应……竟也如宁瑶一般! 宁瑶张着嘴,嘴唇颤抖着,似想要说话,却惊得迟迟发不出声来。 反是言危先出颤着声道:“小妹,对不起了,我不能回去接你了,我食言了……” 言危对宁瑶说完这句话,他微微笑了笑,随即便如太后一般,永远闭上了眼睛,永远睡了过去。 也在他闭起眼的那一瞬间,小白从怀里摸出一个紧裹着黑布的物事,只见他动作飞快地将黑布揭开,而后就着黑布裹住那物事的顶端,用掌力将那物事从言危帝师的头顶生生打进了他的头颅内! 那黑布里裹着的,不是其他,正是一根桃木钉! 就在小白将桃木钉打入言危帝师头颅内的一瞬间,一直抖着唇出不了声的宁瑶朝言危扑了过来,嚎啕大哭出声:“大哥——!” 这是她一直一直在找却一直一直没有找到的大哥!是亲手教她蛊术的大哥! 他们从小被族人视为异类,大哥为了让她能回到她一直想回去的族村,突然有一天告诉她,他要离开她一段时日,他要变得强大,变得族人再不敢驱逐他们,变得能给她快乐的日子!大哥让她等着他,等着他回来接她。 她就一直等一直等,也一直找一直找,她相信大哥不会骗她的,她相信大哥一定会变得强大带着她回到族村的,可是,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大哥——”宁瑶跪在言危身边,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的哭声,让小白有些不忍听,也让小白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还拿着的黑布,方才裹着桃木钉的黑布。 桃木钉入头颅,若为妖,将魂飞魄散,若为人,魂灵将化作荒魂,永世不得入轮回井,直到魂灵在天地之间随风而逝,永不存在。 而这帝师,竟是这小道姑的大哥,世事造化,向来都是这般弄人呵—— 可纵是旁人再伤心再悲痛又如何,而今在他眼里,没有人比得他的小阿倾重要!小阿倾要这帝师这般死,他就必须这般死! 有些人适合留着慢慢折磨,而有些人,是绝对留不得的,以他最不能承受的死法杀了他,让他连悔恨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这才是最残忍。 时间哪…… 还剩不过半日而已了。 ------题外话------ 大结局了,这是上篇,明天出下篇,也还是晚上这个点左右更新,就不请假码大结局了。 有姑娘说结局来得突然,其实并不突然,故事当结束时自要结束,虽然在很多姑娘眼里我写的故事是啰嗦的拖沓的,可这就是我想写的姑娘,我真的问心无愧,因为我没有灌水。 要是看过我其他文的姑娘就会知道,我的写作风格就是如此,不喜欢事事写得太详尽,也不喜欢事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一直觉得,留点空余的地方给读者想象是再好不过的,有时候,不完整才是完美。 要完结了,感慨良多啊,对我来说,码字更新真的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情,感谢一直跟文的所有姑娘的陪伴p谢所有支持我的姑娘!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我的坚持!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