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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西楚霸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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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陵道西线沙场,战事如火如荼。随着一万蓟北精骑加入吴重轩麾下,朝廷兵力本就已经占据优势,随后又有许拱率领京畿精锐和两万蜀军赶赴战场,故而西线之上,朝廷大军已经对西楚形成狮子搏兔之势,其中王铜山旧部攻破老杜山防线,率先打破僵局,第二场西垒壁战役的到来变成板上钉钉的定局。值此之际,吴重轩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召开了一场军机会议,地点设置在一个名叫梧桐镇的小地方,除了隔着一座西垒壁古战场的东线主将宋笠实在无法参加,几乎所有参与广陵道平叛的朝廷大将都齐聚小镇,一时间出现在梧桐镇外围的斥候游骑多如过江鲤鱼。

    暮色中,一位黑衣高冠中年男子站在城头上遥望远方,身边仅有一名披挂铁甲的高大年轻人担任扈从,后者满脸愤懑,咬牙切齿道:“那吴老儿也真是奸猾,知道他那个征南大将军的身份使唤不动各路兵马,就拿兵部尚书的头衔来耀武扬威,若非如此,将军你作为名义上的南征主帅,头衔是比四征四镇还要高出半阶的骠毅大将军,虽然并非朝廷常设将军,但如今是战时,岂是他吴老儿可以轻侮!吴老儿厚着脸皮让将军你亲自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吴老儿可恨,那杨隗更是不要脸,同样是屈指可数的春秋老将,别说跟阎震春老将军相提并论 ,在我看来比那个被贬去北凉喝西北风的杨慎杏还不如!”

    说到这里,年轻人有些纳闷,放低嗓音,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为何今天你不出声斥责?难道也觉得我说的在理?”

    不曾披挂甲胄也没有身穿武臣官服的中年人,置若罔闻,伸手放在墙面粗粝的箭垛上,面容肃穆。他举目远眺,城春草木深,绿意渐浓,和煦春风拂面。脚下时不时有昔年隶属于南疆边军的小队精骑疾驰出入小镇,骑术精湛,毫不逊色两辽边军,很难想像是来自瘴气横生之地的士卒。这位远道而来的梧桐镇客人正是卢升象,在春秋中后期名声大振,与千骑开蜀的褚禄山齐名,南疆唐河李春郁这拨悍将无论战功还是声望,相比他和褚禄山都要逊色一筹,从头到尾都没有经历过春秋战火的原龙骧将军许拱,早年对于这位日后的兵部同僚,更是极为推崇,有过“卢升象堪当东南砥柱”的赞誉。卢升象身边这个年轻武将则是在佑露关喂马很久的郭东风,在年初南下奔袭一役中作为先锋将领,战功显著,据说已经简在帝心,无论举主卢升象以后是升是降,他郭东风都算是前程无碍了。桀骜不驯的郭东风习惯了口无遮拦,更习惯了被卢升象训斥敲打,这次卢升象出奇地没有阻拦他的出言不逊,反倒是让这位志在边关封侯的年轻猛将有些不适应,原本还有大半满腹牢骚都说不出口。卢升象的反常沉默,给郭东风带来莫大的压力,性子跳脱的他只好摘下腰间佩刀一下一下磕碰墙垛。

    郭东风的郁闷并非全无理由,广陵道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但是主将卢升象作为名义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关军令出不得,之后好不容易撇开死活不肯冒险非要稳中求胜的南征副将杨隗,卢升象亲自率军涉险出击,却又在太安城朝堂那边惹来颇多非议,更有朝臣递出诛心言语,遣词造句可谓极其阴险,不敢说骠毅大将军如何不堪,相反只说卢升象此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将之才。是将才而非帅才,这明摆着是说卢升象单独领军的“将兵”没有问题,但若说担任需要“将将”的南征主帅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郭东风愤恨老将杨隗,就在于杨隗是真的老了,毫无开拓疆土的雄心,只求无过便是功,麾下不过两三万人马,竟然塞进去了两百余位太安城官宦子弟,比起杨慎杏当初的做派还要夸张,后者毕竟只收将种子弟,杨隗的吃相还要差,堪称来者不拒,夹杂有这么多跑到广陵道躺着捞取军功的绣花枕头,杨隗怎么敢有半点进取之心,因此老将领军南下之后,恨不得抱住卢升象的大腿让其无法动弹,只想着等到西楚大势已去才安安稳稳地分一杯羹,显然杨慎杏的前车之鉴,让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杨隗不得不更加谨慎,郭东风先前就看到杨隗主力大军龟速推进不说,对斥候探马密集频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极,郭东风觉得都能够载入史册了,几乎是每隔三里便有足足一标斥候,漫天撒网,尤其是当时听说北凉骑军直奔广陵道,位于卢升象西面的杨隗大军,哪怕还隔着一路蓟州骑军和一路许拱大军,杨隗就开始下令停步不前,郭东风听说两百多官宦子弟几乎有半数在一夜之间,就以迎接护送京畿粮草的名义向后火速撤退。郭东风因此差点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没有扈从跟随,独自走上城头,郭东风转头看去,虽然是陌生面孔,但正三品的官补子,显赫身份显而易见,兵部侍郎许拱,江南道姑幕许氏的顶梁柱,作为原先江南士子领头羊的兵部尚书卢白颉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后,许拱无疑就顺势成为江南道官员在京城的继任话事人。郭东风对此人没有什么恶感,许拱跟自己的恩主卢升象真是同病相怜,许拱入京在兵部履职,屁股底下那张兵部侍郎的椅子还没捂热,就被丢到两辽去巡边,好不容易凭借在辽东边境辅佐大柱国顾剑棠的一连串捷报,得以执掌兵权,这次南下也是灰头土脸,可以说如果不是如今许拱吸引了京城言官大部分注意力,卢升象的日子恐怕还要难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场已经有“患难侍郎”的笑谈。

    卢升象性情冷淡,无论是在广陵道春雪楼还是太安城官场,素来有刚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许拱登上城头后,微微一笑,主动向前几步,抱拳道:“卢某见过许侍郎。”

    许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场气,也有世族子弟独有的清逸气,相比出身不显的卢升象,许拱要更符合读书人心目中的儒将形象,他看到卢升象的主动示好,也笑意真诚道:“许拱仰慕卢将军已久,总算能够见到真人,百闻不如一见,我这趟南下千里便不虚此行了。”

    卢升象微笑道:“南唐顾大祖《灰烬集》首创兵家形势论,卢某本以为‘兵家大言’已经言尽于此书,世间再难有更高见地,唯有蜀王陈芝豹的那部兵书能够媲美,事无巨细,十数万字,传授军中将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深谙兵家精髓‘微言大义’。许侍郎入京之时,我已不在京城,不过恰好有许侍郎早年撰写的兵书传出,我当时在佑露关整日无所事事,便专心研习,受益匪浅,也不觉光阴虚度。许侍郎早年说我卢升象是东南砥柱,我先前对江南道士子成见很深,误以为许侍郎也是那种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读那部兵书几年,当时就该说一句‘许龙骧才是东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误认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无妨。”

    许拱开怀大笑道:“能得眼前卢升象此语,胜过远处千万言。”

    许拱嘴里的“远处”,自然是太安城庙堂上的沸沸扬扬,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许拱丢官离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一见如故,大概就说许拱和卢升象了。

    郭东风煞风景插话道:“许侍郎,据说那位大名鼎鼎的蓟州将军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来到这里的?”

    许拱坦然笑道:“袁将军的确比我早两天动身,倒是西蜀步军主将车野与我一同前来。”

    郭东风嘿嘿笑道:“难怪咱们杨隗杨老将军昨天入城,尚书大人身边会站着那位年轻功高的袁将军。怎么,许侍郎今天来城头,也是来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对于这名年轻骁将的言语无忌,许拱不以为意,摇头道:“靖安王自有尚书大人迎接,我是听闻蜀王今日可能到达,就想来就近看几眼。”

    卢升象淡然道:“我与蜀王先前在广陵道北部战场联手破敌,只是遥遥见过一面便分道扬镳,引以为憾,今日跟许侍郎一般无二。”

    顾剑棠,陈芝豹,卢白颉,吴重轩,卢升象,许拱,唐铁霜。

    这七人,无疑是离阳兵部近五年来的风云人物,除了为广陵道战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辞的卢白颉已是黯然离场,顾剑棠统领两辽军政,陈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当之无愧的高升,吴重轩此时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铁霜最晚进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时城头的许拱卢升象两人,颇有几分后发制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渐把唐铁霜视为下任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足可见这次领军南下没能成功阻拦北凉骑军,许拱丢掉了多少“人心”。

    此时梧桐镇内有大队人马疾驰出城,不乏有高坐骏马神色昂扬的年轻人物,郭东风懒洋洋趴在箭垛上,看着他们鞭马出城的身影,歪了歪嘴,满脸不屑。

    许拱站在卢升象身边,微笑道:“看来靖安王颇有人望啊。”

    卢升象笑意玩味道:“如今天下谁不知靖安王忠心朝廷,皆言其可为天下藩王楷模。前个四五年,朝廷尚未分封一字王,诸多藩王世子当中,北凉徐凤年以纨绔著称,南疆赵铸以勇武扬名,广陵赵骠以酷烈,辽东赵翼之流,相对籍籍无名,赵珣当时也仅是在江左文林小有名气,但也没有人觉得他能够世袭罔替藩王爵位,不曾想短短两三年,先是以两疏十三策名动京华,后以援救淮南王赵英死战不退而传遍大江南北,被誉为智勇双全,眼下城外那拨跟随大将军杨隗前来梧桐镇的世族俊彦,估计多是仰慕同龄人靖安王而来。郭东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突然听到卢升象提问的郭东风愣了一下,茫然不知。

    许拱轻声道:“一路南下,我确是有所耳闻,‘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郭东风勃然大怒,“就凭他这个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称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挡下了北莽百万大军的铁蹄,我郭东风还算有些服气,至于那个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过是以姿容美如妇人出名,我郭东风更是不屑与他比较,可这个赵珣是哪根葱哪根蒜?!”

    三人所站的城头附近并无士卒,郭东风的狂言狂语也就无所谓了。

    许拱微微一笑,“好一个‘可惜’。”

    卢升象几乎同时说道:“好一个‘我中原’。”

    两位神交已久在小镇初次见面的当代名将,相视一笑。

    没多久,身穿藩王蟒袍的靖安王赵珣从广陵江水师抽身北上,只带着一标精骑来到这座梧桐镇,身旁便是那帮自作主张出城十里迎接的京城宦官子弟,见面后赵珣温文尔雅,执礼相待,后者无一不觉得相见恨晚。

    大队人马涌入小镇城门前,赵珣看到城头二人之时,迅速露出笑脸,在马背上抱拳致礼,许拱和卢升象也各自抱拳还礼,赵珣并不觉得两位兵部侍郎出身的离阳大将如何失礼,倒是那帮年少时便在太安城呼风唤雨的年轻人有些替靖安王打抱不平,觉得卢许两人如今不过是“位高但权轻”的角色,不该如此拿捏身架,不说出城相迎,最不济见到这位藩王后也该马上走下城头打声招呼。但是更让这些人气恼的事情出现了,街道之上,有三骑突兀奔至,面对他们这支几乎人人身份显贵的骑军竟是丝毫不愿避让,如果不是靖安王赵珣牵头稍稍让路,恐怕狭路相逢的双方就要对撞在一起,那跋扈三骑在道路中央径直出城,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

    当有人要发火之时,很快就有人小声提醒,然后就一切云淡风轻。

    原来那西蜀三骑,正是车野,典雄畜,韦甫诚。

    尤其典雄畜和韦甫诚曾是西北关外的“北凉四牙”,之后两人跟随陈芝豹不带一兵一卒出凉入蜀,在离阳朝野可谓如雷贯耳。

    许拱看着那三骑的背影,神色如常。事实上如果不是两万蜀军的临阵退缩,先前北凉骑军进入广陵道,绝不至于那般势如破竹。但是因此在朝堂上大失人心的兵部侍郎大人,对此却似乎并未怀恨在心。

    卢升象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许拱。

    约莫一刻钟后,三骑出城变作四骑入城。

    为首一骑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长枪,丰姿如神。

    卢升象和许拱不约而同地挪动脚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临下,走下城头后两人站在不起眼的城墙附近。

    四骑并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马背上对两人微微点头。

    郭东风眼神炽热,喃喃道:“我以后也当如此。”

    打心眼不觉得被怠慢的两位朝廷大将安静望着四骑远去。

    何况此时小小梧桐镇内皆是过江龙,人多眼杂,两个沙场不利官场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还能解释为人之常情的抱团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权柄的边关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寻麻烦了。

    但是对于这个叫陈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动春秋的卢升象也好,在离阳军伍后起之秀的许拱也罢,都有几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论以后离阳庙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扬,武将如何低沉,在他们两人心中,陈芝豹都是那种值得惺惺相惜的风流人物,照理说金戈铁马的沙场只有死人堆,从无风流事,可陈芝豹无疑是叶白夔死后唯一称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于离阳先后两位皇帝都愿意将其视为一国之屏障,先帝赵惇更是恨不得陈芝豹成为他赵室一家后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赏心悦目,又能底定风水。

    许拱和卢升象两人站在城墙阴影中,许拱低声笑道:“许某窃以为,卢将军无需担心一时得失,卢将军的风起处在塞外,而不在广陵,更不在京畿。”

    卢升象微笑不语。

    许拱率先离去。

    郭东风惊讶发现主将卢升象的身上竟然隐约有股杀气。

    郭东风看着有些陌生的骠毅大将军,开始忐忑不安。

    卢升象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不愧是许龙骧,看来以后跟我争夺拓边战功第一人,非你莫属。”

    郭东风一头雾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问半句。

    卢升象吐出一口浊气,缓步前行。

    他对看穿自己谋划的许拱,不过是有些许杀气,对事到临头竟然改弦易辙的曹长卿则有滔天怒气。

    在卢升象看来,若是曹长卿依循先前布局用兵,那么顾剑棠就会是新朝的徐骁,而他只要在西楚大军挥师北上之际,主动大开门户,那么他就会是新朝的顾剑棠。

    不管新朝姓赵还是姜或是任何姓氏,卢升象只知道到时候的庙堂,再无杨隗之流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地方上再无各路赵姓藩王割据,而谢西陲裴穗等人毕竟年少,并且有着不熟悉北边地理形势的先天缺陷,疆土广袤的北莽一旦成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着无数军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广陵道战事中如此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无需理会盘根交错的旧有势力,他卢升象只要扶龙成功,便可一举跃居顾剑棠一人之下,之后未必不能靠着未来一系列北莽战事后来者居上。可是曹长卿莫名其妙地自毁官子局,卢升象在佑露关前后的百般隐忍,就成了日后被攻讦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证。

    卢升象脸色阴沉,自言自语道:“曹长卿,你该死!”

    ————

    小镇外的官道上由远及近,尘土飞扬,尤为壮观,不是千骑以上的骑军不至于有此声势。

    一架马车上,因为道路颠簸,车厢内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头起伏,年轻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匀称,显然不是南方人,腰悬长剑,英气勃勃,有游侠气。年轻男子则吊儿郎当,此时正满脸谄媚地跟最后一人溜须拍马,“先生,你是不晓得唐河李春郁那帮白眼狼如何蛮横,本世子当初都不敢凑到叛出南疆的吴重轩跟前,真是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极啊,这次亏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胆气去那梧桐镇闯一闯。”

    那个被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谓风流,他即风流。

    纳兰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吴重轩不是个东西,你借了他几千骑就不还的家伙,就是好东西了?”

    赵铸嬉皮笑脸道:“先生说得对,骂得好。”

    纳兰右慈手指点着这个如今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却是望向那个姓张的女子,调侃道:“张高峡啊张高峡,你瞎了眼才会看上这个草包加怂包。”

    张高峡,碧眼儿张巨鹿的女儿,她一笑置之。

    赵铸脸皮厚归厚,可被纳兰右慈当着张高峡的面说是草包怂包,毕竟还是有些汗颜,掀起车帘子,探出脑袋,已经可以看到梧桐镇的低矮城头,近处则是南疆大将张定远等人和林鸦宫半阙两位王仙芝高徒。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

    赵铸缩回脑袋,好奇问道:“先生,为何此次非要我来到这个小镇?说实话,吴重轩我厌恶且忌惮,对许拱卢升象两人也不太待见,袁庭山那条疯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污眼,至于靖安王赵珣嘛,我以前挺讨厌的,现在反而还好。”

    纳兰右慈嗤笑道:“当然还好了,小小梧桐镇,那么多英雄豪杰,数来数去,你也就只能跟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赵铸悻悻然。

    张高峡嘴角翘起。

    纳兰右慈收敛笑意,沉声道:“这次来这里,我有四件事要做,骂吴重轩,宴请许拱,密晤卢升象,试探陈芝豹。”

    赵铸低声问道:“难道我真是乌鸦嘴,说中了那卢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纳兰右慈摇头道:“见面之前,不好确定,至于见面之后,卢升象有无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赵铸叹息道:“得嘞,反正这些大事我都没法子掺和,省得画蛇添足帮倒忙,只好劳烦先生能者多劳喽。”

    纳兰右慈冷不丁突兀问道:“赵铸,我问你一事,若是以后你登基称帝,假设届时北莽已经无力南侵中原,而徐凤年却依旧手握西北雄兵,你当如何处之?”

    赵铸满脸愕然,话语正要脱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纳兰右慈骤然眼神冰冷,轻喝道:“赵铸!且先细细思量!”

    赵铸震惊之后,扬起一张灿烂笑脸,“离阳老皇帝赵礼跟小年他爹的称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间的称兄道弟,是不一样的。”

    纳兰右慈冷笑道:“此时你坐在何处?”

    赵铸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赵铸当然是坐在马车上,你纳兰先生不是明知故问嘛。

    纳兰右慈眼神深沉,没有自问自答,而是又有问话,“他年你又坐在何处?你当赵礼是一开始就对徐骁心怀杀心?他欲杀徐骁,他的儿子赵惇欲杀张高峡之父,难道就真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本心?难道不是在其位谋其政,不是坐在那张椅子后必须面对的大势所趋?”

    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赵铸脸色微白,痛苦不安。

    纳兰右慈视线低敛,“黄三甲在临终前不情不愿地选择了你赵铸,把他积攒下来的春秋家底都交给了我纳兰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吴重轩身侧,虽说王铜山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死得早了些,但是吴重轩这种随风倒的墙头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对江斧丁怀有戒备,但我要杀他轻而易举。你要是觉得无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郁等人中谁才是死间。赵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风已起,必然有人扶摇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经是半个天命所归,除了城府深重试图蓄势后发的陈芝豹,你其实已经无敌手,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要好好思量思量了,赵炳留给你的家底,比如张定远、顾鹰、叶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帮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谁是吴重轩的人,谁是朝廷的人,谁跟随你入住中原得势之后,会因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杀北方文臣,谁会借机大肆兴起庙堂南北之争?又有谁会是你赵铸的张巨鹿?当然,更关键的是谁是以后要你杀死徐凤年的人,或者谁又是要你杀死我纳兰右慈的人。”

    赵铸颤声道:“先生,赵铸不知,不知道啊。”

    赵铸双手抱住脑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问题。

    宏图霸业,最费思量。

    张高峡眼神悲伤,犹豫了一下,她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纳兰右慈面无表情,眼神复杂,不知是怜悯还是讥讽。

    他的眼神瞬间趋于平淡,语气促狭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儿郎当的作态不顺眼了,如何,吃到苦头了吧?”

    赵铸抬起头,紧紧握住张高峡的手,同时痴痴望向这个在李义山、黄龙士、元本溪等人陆续死后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看着这个南疆幕后藩王的纳兰先生。

    赵铸突然改换坐姿为跪姿,面朝纳兰右慈后缓缓低头道:“赵铸知道先生所求迥异于任何一位春秋谋士,赵铸只求先生能够做我的元本溪,赵铸若是真有坐龙椅穿龙袍的一天,可以承诺先生,敢杀先生之人我杀之。

    若是赵铸死在先生之前,临终之时,必然请先生自行拣选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钦定顾命大臣。赵铸必不让子孙做当今天子赵篆!”

    纳兰右慈哈哈笑,只是始终不再说话。

    赵铸满身汗水,但是如释重负,他凭借直觉发现纳兰右慈对自己这番话,也许谈不上如何满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这位纳兰先生偏偏有些不为人知的开心。

    纳兰右慈闭目养神,笑意浅淡。全然不顾及堂堂燕敕王世子殿下的尴尬和沉重。

    纳兰右慈突然轻声道:“倘若觉得车厢内气闷,你们就出去吧。”

    赵铸如获大赦,赶紧带着戴上帏帽的张高峡起身离去。

    义山,当年你我二人听闻黄龙士说那千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很多读书人莫说面对帝王将相能够心平气和地与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对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也要丢了脊梁风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视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愤之。

    你以二十年岁月,教你的闭门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结果你就那么死去,骨灰就那么洒落西北关外。

    你笑之,我愤之!

    我猜得出黄龙士的私心。

    他黄三甲算人心,有个游侠儿让他输了一次。

    他觉得自己死后能够扳回一局。

    他坚信赵铸会与徐凤年反目成仇。

    那我纳兰右慈就让你和黄龙士都输一次!

    纳兰右慈睁开眼仰起头,望着车厢顶部。

    他轻轻哼唱一支家乡小曲。

    有个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着破书箱。

    有个小姑娘,她从山中来,带着兰花香。

    ……

    纳兰右慈掀起帘子,春风拂面,他眯起眼望向东北方,“曹长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运。”

    纳兰右慈突然放下帘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摊开手心后,低头看着满手鲜血,他喃喃自语道:“无奈皆是少年郎啊。”

    ————

    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却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竟然还是那一人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终于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如剑仙飞剑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

    成为许多城外骑卒的胯下战马,竟是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有浩然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风里。

    西楚棋待诏,落子太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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