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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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末,张同知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指挥使府正堂。

    正堂之上点着四盏落地绢灯,亮如白昼,墙上挂着传世墨宝,装饰之物也多是朴素风雅。待张居淼施礼后,二人在太师椅上坐定,即刻切入了正题。

    自白鸟三人出事后,牧容便将缉查章王谋逆案全权交给了张居淼统领。此时此刻,他拎起茶盖儿撩着浮沫子,仔细听着张同知回禀。这老鬼口水乱喷,絮絮叨叨一大通,一言以蔽之,就是调查章王这事压根儿没什么进展。

    不上心,又哪来的进展?

    牧容在心头轻蔑冷哼,面上却是异常凝重,浓淡相宜的眉毛很配合的拧在一起,嗓音沙哑道:“张同知,你说章王对锦衣卫的探子一揪一个准,天下居然还有这等事?”

    张居淼年过四十,松弛的脸上已经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可言语间依然对年轻的指挥使毕恭毕敬:“恕卑职无能,章王府里的侍卫各个身怀绝技,戒心甚强。皇上仁政,又吩咐咱们不能粗斗硬来,卑职也是一筹莫展啊。”

    “一筹莫展?”牧容语调微扬,眼眸中携出一瞬冷戾,倏尔轻快地笑起来,“看来本官要清理一下锦衣卫的教头了,瞧这探子们给本官训的,简直是废物一群。”

    “牧大人息怒,是卑职无能,切不可迁怒于同僚啊!”张居淼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提着官袍跪下来,掷地有声地说道:“请大人再给卑职些许时间,卑职一定将章王罪状查个水落石出!”

    “张大人请起。”牧容抬手扶起他,眼角微垂,凝视着他那张颓丧的脸唉声叹气道:“当下也只得这样了,本官公务繁忙,难有分-身之术,章王之事还有劳张同知费心提领了。圣上给予我们一月时限,如今算算也快到了,缉查务必抓紧时间。”

    “是,请大人放心。”

    牧容正色颔首,眸色淡淡地扫向门外,“天色已晚,本官便不再久留张大人了。”

    “大人留步,卑职先行告退了。”张居淼识趣的拱起袖阑,呈敬上去。

    待他的轿子离开指挥使府后,皂靴皂袍的君澄从院内一角闪出来,对着夜空打了一个手势。

    霎时间,屋檐上依稀能看出些许异动,身穿夜行衣的锦衣卫们猫在上面已久,得令后飞身而起,以檐头为踏点,悄无声息地直追那轿子而去。

    目送探子们走远后,君澄脚步轻健地闪入正堂,阖上门后剑眉一蹙,忿忿道:“嘁,张居淼那老贼还真是会装腔作势。就知道这些年他心里不稳当,暗中走漏锦衣卫消息不说,还在这里充烂好人。”

    说什么切勿迁怒同僚,想想他都觉得恶心。

    和他的义愤填膺相比,牧容淡然自若地站在梨木灯架前,面上愁态尽散,温润的眉眼轻弯而起,携出一抹如云似雾的笑意。

    他抬起手拂过灯烛里的火苗,登时掀起一阵影影绰绰,淡声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属下都办妥了。”君澄顿了顿,“探子们已经追那老贼去了,动向都掌握在咱们手里,没多久保准就能漏尾巴。”

    牧容满意的点点头,这内部出了暗鬼,不难想到就是心术不正的张居淼所为。然而区区一个锦衣卫同知,还能在他手下翻了天不成?

    自从三大密探遭到伏击后,他一直派人跟着张居淼,前几日终于发现了张居淼手下的校尉去了烟花巷,跟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厮混在一起。

    花天酒地一番后,那些人乔装打扮,在京城里兜兜转,最后都进了章王在城北的私人府邸,直到天亮才离开,定是给那老狐狸传了信儿。

    “这张居淼还真是活腻歪了,竟敢参与谋反,凭他那点脑子,八成是浆糊进多了。”牧容笑地轻快,话锋一转,“对了,王府那边进展如何?”

    君澄道:“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买通了王府的副侍卫长。大人果真没猜错,那人见钱眼开,二话没说就应了,等反党聚集到章王府时就给咱们信儿。”

    牧容又回忆起那副侍卫长贼眉鼠眼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浓,“相由心生,这世上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是。”君澄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赏的意味,倏尔又想到什么,试探:“副侍卫长若是来送信,咱们怎么办?放他回老家还是……”

    当初的利诱条件之一就是饶他们一家不死,锦衣卫会暗中遣送他们出京。那副侍卫长也是个精明人,眼见筹划已久的事被圣上察觉,这般防备来看,章王反叛胜算不大,还不如提早倒戈求得一条生路。

    “杀了,叛党还留着做什么?”牧容垂手抖了一下曳撒,波澜不惊地道:“拿下张居淼之后,他的手下一个也别留,偷偷处理干净,锦衣卫里不需要这种立场飘忽不定的人。”

    君澄清楚他的脾性,诸事谨慎,最恨的就是内部之人不听教化。这会他道了声是,便没再说什么。直接隶属于张居淼的锦衣卫不多,也就几十个人,其中有几个和他还算交好。不过现下指挥使发了话,他也不会留情面,道义这种东西,在锦衣卫根本不存在。

    恼人的公务暂时告一段落,牧容如负释重的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昨夜当值,大晚上还要叫你过来,可有疲累?”

    “不累,属下早就习惯了。”君澄坦言,但白眼仁里的血丝却暴露了他疲惫的状态。

    “是么。”牧容意味深长的睨他,微一叹气道:“锦衣卫公务繁重,干的又是劳心劳力的烫手活,休息时间不要总干一些闲散的事,这样才有助于当值时心无旁骛,不出差错。”

    他面儿上虽没明说,可是话里有话。君澄跟随他多年,登时心领神会——恐怕教习白鸟轻功之事,没能逃出衙门探子的口信儿。

    不管在什么时候,指挥使总能悠然自得地坐观大局。他若是想盘问缉查的,就连他们这些当属下的也不能幸免。

    君澄这么想着,无奈地挑下了眉梢,讪笑道:“大人说的是,属下谨记在心。”

    接下来的几日,卫夕仿佛有了精神寄托似得,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在君澄的帮助下,她也算是对轻功一知半解,整个人都爱上了这种新技能,每日在交堪馆后院上蹿下跳,乐此不疲。

    有一具颇为得力的身体,再加上本人悟性不差,几天练下来也算小有所成。若是放到现代,她铁定是个跑酷高手,虽然还谈不上什么飞檐走壁,但是上个屋顶一览京城风景却不是难事。

    傍晚时分,卫夕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了房里,晚膳吃的草草了事,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准备入寝。

    这边刚准备脱衣裳,有人笃笃地敲了敲门。

    她微微一愣,本以为是当值的锦衣卫,谁知流秦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白鸟,开一下门,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流秦这几日被指挥使派去出外差了,卫夕已经好多天没见他们兄弟俩了。当下她的眼皮重若千斤,不情愿地起来给他开门。

    流秦身穿一件青绿常服,笔挺地站在门口,腰上配着一把煞气极重的官刀,但并不是绣春刀,形状看起来更像是窄刃开山。

    门打开后,他二话没说抬脚进门,将手提的两个大包袱放在了圆桌上。

    “过些时日咱们要进锦衣卫了,先前住的那边清场了。”说着,他指了一下包袱,努嘴道:“喏,你的东西都收过来了,一个不落。”

    卫夕有些听不明白,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乔迁新居了?”

    流秦点点头,道了声是。

    卫夕愣了一记,联想到这交堪馆只是用来给她暂时养伤的,迟疑一瞬,问道:“流秦兄弟,那我们以后住哪?”

    “现在还没定职务,我和尚贡暂居在君大人府里,日后的事还说不准。”流秦坦言相告,念着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

    卫夕坐在凳子上,眉尖不悦地拢成一团,盯着两个占满桌面的大包袱发愁。

    流秦方才告诉她,他们很可能会住进锦衣卫营,看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在她反复追问下,他才道出了实情——

    原来锦衣卫营里是十人一个房,目前缇骑的数量急剧膨胀,不可能给她单独辟一个房间,那也就意味着,她要跟一群大老爷们一个屋睡觉。

    这个消息着实有点劲爆……

    古人讲究男女有别,可卫夕顾忌的却是那群室友会不会打鼾。她睡觉比较轻,稍有动静就会醒,若是满屋子的鼾声……

    对她来讲,简直就是一种心理折磨。

    “哎……”

    她沉重的叹了口气,抬手解起了两个包袱。

    本以为白鸟会有几件飘逸的绫罗绸缎,打开包袱之后,除了几件织锦亵衣和棉布葵水带等女性用品外,全是是清一色的男装,点胭脂水粉都没有,头花步摇更是奢望。

    随意翻了翻,卫夕捏着质地上乘的袍角,失望地垂下眉眼。穿过来一直裹着男装,本还想试试古代女子的美衣,这下落空了。

    不过想想也是合理,毕竟是职业需要。一个整日杀人放火的密探,哪能跟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似得,就知道描眉画眼、锦衣加身。

    一想到未来她将代替白鸟作为一个女汉子活在锦衣卫里,卫夕心头沉了沉,自怨自艾了一会,只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估计老天在分配穿越身份时,过多的参考了她在现代的性格。

    活该。

    谁让自己不软萌?

    男人手粗,包袱里被塞得乱七八糟,卫夕强迫症一犯,开始一件件的规整起来。其中一个包袱的最下面压着两件皂色短竭以及配套的面罩。

    她仔细端详几眼,呦呵,这不正是传说中的夜行衣么?

    电视剧里那些裹着夜行衣飞檐走壁的人甚是炫酷,她心头一痒,当下拎起了衣裳准备试试。只听“啪”一声闷响,裹在夜行衣里的东西忽然掉在地上。

    “嗯?”卫夕纳罕地歪歪头,猫腰捡了起来——

    原是一个线钉的小软本,打开之后,只见娟秀的小隶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半本,卷头还有标注日期,像是一本古代日记。

    突然有一种窥知别人秘密的感觉,卫夕把本子一阖,不打算看下去。可磨磨唧唧老半天,她还是局促地翻开了第一页。

    她现在就是白鸟,看一下总没关系吧?

    或许会提取到对她比较有利的信息,最起码能了解一下白鸟之前的生活状态,这样也是好事。

    本着这个正义坚定的信念,卫夕成功驱走了罪恶感。谁知全篇看来下,她脸色大窘,这还真是掌握了一条重大信息——

    白鸟竟然是指挥使的脑残粉儿!

    小半本全都是写的他,什么飘洒俊逸光明磊落,什么君子如玉举世无双,愣是把男神吹成了一朵花。

    联想到几天不见的牧容,卫夕除了震惊外,对白鸟的眼光点了个赞。那男人生的眉眼俊秀,妥妥的型男一个,这点倒是没的说。缺点就是内里阴鸷了点,像是个面不对心的人。

    看到最后一篇时,卫夕捏着小本的手指僵了一下。

    天宏五年,七月二十三。

    指挥使牧容大人命标下三人漏液前往章王府缉查,标下心头大喜,定当竭尽全力,以求指挥使牧容大人高枕无忧。

    在之后,就是空白。

    卫夕哑然失神,阖上小本后走到绢灯前,将小本的一角燃了火仍在地上。那小本渐渐化为灰烬,她心里却有些茫茫的,还带着些许酸涩的感觉。

    或许白鸟也没有想到,这次缉查竟会如此险恶,让她带着心头那点小秘密魂归天际了。至始自终,都是她在偷偷爱慕牧容,字里行间溢满了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涩甜蜜。

    然而牧容身居高位,断然不会了解到她的心意……

    想到这,卫夕撩起衣角,同情地扫了一眼这具身体。皮肤虽然白皙通透,可并不是光洁如玉,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疤痕挂在上面,有深有浅。

    她的眸光随之黯了黯,这些疤痕里总有为了牧容出生入死的证明。但是,当她借用白鸟的身体回到这个世界上时,牧容还怀疑她是细作,不留情面的拷打她。

    虽然她可以理解牧容的职业病,可心里还是忍不住为白鸟鸣起不平来,皱眉冷哼道:“渣男!”

    别看卫夕平日里大喇喇的,如今被白鸟的虐心事一搞,当下感觉有些胸闷,清理完那一小堆灰烬后便心意不明的睡下了。

    梦里她变成了一只白色大鸟,欢快地翱翔在碧天之中。

    谁知途中竟然遇到了骑着仙鹤的牧容,一张脸孔漂亮的跟神仙似,笑呵呵地指责她不会武功是废柴,手一挥,下令追杀她。

    她失魂落魄地跑,身后的缇骑玩命似得追,没一会,她就惨死在绣春刀下了。

    “啊——”

    破晓时分的一声惨叫甚是突兀,卫夕嚯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发觉是个梦后,眼底的惊惧逐渐褪去。

    她无力地撩起额前潮湿的头帘,砰一下又躺回了床上,暗搓搓咕哝一句:“真特么阴魂不散。”

    这白鸟真是外貌协会的,若换做是她,这种笑里藏刀的男人真是消受不起。

    想到这,她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老天拜了拜。惹不起她躲得起,以后一定要让她少见到牧容那个笑面夜叉,拜托了!

    殊不知,“冤家路窄”这个词,并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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