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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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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谢离要留在问禅山,并不是脑袋发热一时冲动。

    他想得很明白,自己现在除了断水山庄的余荫和谢家庇护,再无能在江湖上立足的东西,叶浮生能带他融武学识世故,却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前方路有十万八千里,终究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

    因此,眼见问禅山大局初定,他不想跟着薛蝉衣退守伽蓝城,而要留在这里接受后续的打磨,将那些大事小情亲眼看过,一点点如饥似渴地去学而致用或敬而远之。

    可他没想到这变故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并且翻天覆地。

    三天前的夜里,浮屠塔大火之前,谢离也去了浮屠塔。

    他夜里睡不着,一面想着自己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一面又挂念诸多人事,然而这些话在那青灯古佛寺下无人可诉,谢离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硬着头皮去找端清。

    谢离跟端清的交际实际上并不多,在洞冥谷里短暂的会面,于忘尘峰上仅有的交谈,都是点到即止,不浅也不深。在谢离的印象里,这位道长是叶浮生的至亲至敬,自当可信,且其人性情虽冷淡,却沉静可靠得紧,他并不指望端清会给自己什么点拨指引,只想在迷茫的时候能在一个长辈低诉自己的彷徨。

    然而谢离刚到塔林外围,就看到端清从浮屠塔内匆匆出来,一张脸被月光映地比雪更惨白,唯独那双眼睛殷红如血。

    他吓了一跳,又见空华派的宋炜紧追在后,一边飞奔一边呼唤端清留步,然而白发道长就像避着洪水猛兽,始终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跟在了他们后面,直到一个小树林里……他们被一群杀手围住了。”顿了顿,谢离眼中流露出复杂神色,“领头那个中年人,握着一把宽大重剑,自称‘魏长筠’。”

    除了阿如,其他五人脸色齐齐一变,薛蝉衣更是拍案而起:“他竟然没死,还去了问禅山?!”

    “薛姑娘先不要激动,听少庄主把话说完。”陆鸣渊缓声开口,同时向秦兰裳使了个眼色,大小姐立刻会意出了门。

    随着门扉关闭,谢离再度开口:“他带着十多名杀手,奇怪的是其中有四个是女人,容貌打扮都一样……嗯,绛红衣服束高发髻,一面对道长下杀手,一面又……”

    他说到这里有些纠结,毕竟十岁大的孩子未见风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些易容改装的女杀手对端清巧言令色的场面。

    四名女杀手,身量形容、姿态打扮都与顾欺芳别无二致,最终却只变成了四具封喉绝命的尸体。

    端清一剑压上魏长筠那把重剑的时候,躲在树丛里大气不敢出的谢离听到那人的笑声:“道长,你发怒了。”

    他依稀记得在伽蓝城时,玄素和叶浮生曾谈起端清的功法问题,说其人已入“太上忘情”之境。谢离年纪小并不懂什么境界,却也知道所谓的“断情绝爱”就该是七情六欲都没了,活得像个木头人。

    木头人怎么会发怒?

    他双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吭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林地中那一场血腥厮杀。

    八名杀手联合魏长筠围攻端清,剩下四个都扑向宋炜,显然是不肯放过这多余的活口。宋炜身为空华派大弟子,武功不低也不少江湖经验,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数个回合后已险象环生,谢离在树丛里急得如百爪挠心,想冲上去自知是累赘,想回去报信又怕惊动了这些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长筠与那八名杀手合力对付端清,双目已然变为猩红的白发道长却丝毫不落败相,下手越来越狠厉,看得谢离心惊肉跳。

    就在僵持战况即将被打破的刹那,从塔林方向亮起了火光。

    烈火熊熊染红夜空,映在他们眼中仿佛鲜血倾落寰宇。

    宋炜分了心,当即被一刀砍在背上,若不是端清还留有一线清明,挥剑回护,恐怕在杀手人头落地之前,他就要被一刀两断。

    此时林地里只剩下五个还站立着的人,魏长筠开口:“今夜之事得罪道长,只是事急从权,纵不可为也无可悔,若道长还记得昔日……”

    “我,跟你们没有‘昔日’可言。”

    战始至今,谢离终于听到端清说话,他声音很轻也很冷,手中长剑血流如注,只是没有他自己的血。

    下一刻,谢离看到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耳闻目睹的一剑!

    魏长筠也一样。

    他是用剑的高手,也曾与不少剑术大家生死决战,见过江湖上的剑术不知凡几,甚至连赫连御的潜渊也曾与百岳相较,然而他始终有些遗憾。

    有人说见过高山白雪,便会对山野凡霜弃如敝履。

    魏长筠见过慕清商的剑。

    清光断尘,云破天开。

    可惜那是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西南无名深涧上,剑气如虹劈开重围,最终却在山巅坠落。

    那人那剑,都应和了“破云”这个名字,融入了山涧经久不散的云雾里。

    此后经年,哪怕魏长筠见到昔日君子端方的剑者放下高束长发,卸了一身箭袖武服,变成清冷疏情的道长,他也如赫连御那样,以为人都是会变,慕清商不过是在惨遭背叛之后学会了拒绝。

    直到端清这一剑横扫割开四人咽喉,手腕翻转自上而下落在魏长筠手中百岳剑上。

    百岳剑以高山铁石打造,重一百四十六斤,长约三尺,宽一掌有余,寻常武人连拿它都困难,更别提如魏长筠这般挥动自如,往往刀枪剑戟落于其上,都会被力道反震伤己。

    然而,一声铿锵过后,魏长筠手中陡然一轻,他来不及细看,肩头就传来锥心刺骨的痛,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他半张面目。

    百岳被一剑两断,剑锋去势未绝砍在了魏长筠的肩膀上,劈开皮肉,嵌进了骨头里。

    谢离倒吸一口冷气,然而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注意他了。

    魏长筠第一次知道,剑锋可以这样冰冷。

    冰冷剑锋划过骨肉,端清抽回长剑,看着地上的百岳断刃,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莫名神情,对魏长筠说道:“你还记得最初拿到这把剑时,慕清商对你说过什么吗?”

    ——剑名‘百岳’,取高山铁石之心,赋山峦巍峨之意,然而山成百岳沧桑不改,是因为它不动不嗔,以不变应万变,以无求应所求,才能壁立千仞。长筠,你既然得了“百岳”,就要知道它是一把沉稳如山、不动不求之剑,你要记得自己今天为何持剑,才能在这条剑道上走得更远。

    ——我……我想活。

    ——那就为“生”而持剑,无论为己还是为人,不管立身还是立世,都别践踏了“生”这个字。

    简简单单一个“生”字,在他投身无间跟随赫连御的这些年里,在他手染多少无辜鲜血的那天,早已经被践踏成泥。

    他的剑道,他的百岳,都毁在了他自己手中。

    剑如其人,剑断人亡。

    “赫连御不配潜渊,你也不配百岳,人,为什么总会背叛自己?”端清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就要向浮屠塔方向赶回。

    谢离提起的一颗心还没落回去,就被接下来的变故惊得差点叫出声。

    本已跪地不起的魏长筠忽然动了。

    他一手撑地借力起身,猛地张开双臂扑向了端清,白发道长这一次再不留手,回身一剑从他胸膛贯穿,劲力之强将魏长筠钉在了背后树干上。

    然而,魏长筠的一掌已经落在他丹田上。

    那人在起身时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全身血液都涌到了面上,这一掌过后却面白如纸。

    谢离借着月光,看到了端清的侧脸,本就苍白的面容在这顷刻间血色褪尽。

    一点血痕溢出嘴角,端清松开了握剑的手,身体一晃,单膝跪了下来。

    魏长筠已经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他看着端清以手撑地重新站起来,咳出一口血,苦笑道:“道长,这‘逆元秘法’你不是没尝过苦头,今夜之事我等势在必行,你与其……拼着一身伤赶去受千夫所指,倒不如……趁着两方无暇之际,先,回去吧……太上宫,洞冥谷,天下千山万水,总、总该有你容身的地方,何必……”

    他没能说完,声音便陡然变调成压抑的痛呼。谢离一动都不敢动,瞪大眼睛看着端清重新握上剑柄,劲力一吐拔出长剑,一个字也没多说,返身冲入了山道,往塔林方向赶去。

    谢离眼睁睁看端清远去,手脚都从又麻又疼到失去知觉,仍不敢动弹一下,直到扑倒在地的魏长筠捡起断剑,踉踉跄跄地离开这里,他才扑出树丛,抖着手去摸宋炜。

    “他还活着,我身上只带了一点金疮药,那个时候又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就将人藏好了,想回寺里找端衡道长……”谢离回想起当晚之事,仍觉得心惊肉跳,“可是等我到了寺里,发现一切都乱了,大家分散四方追·捕端清前辈,还、还说他是杀人烧塔、救走赫连御的凶手内贼,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就看到前辈已经被团团围住,他一个字都讲不出,也不能顺利突围……我怕事情僵持下去会愈演愈烈,就、就冲进战圈里,装作被前辈挟持了,才让大家让开一条路。”

    他话音未落,玄素一手已经落在桌上。

    这一掌很轻,落下时几乎没有声音,然而当玄素手掌拿起,原本平滑的桌面上竟然出现了凹陷半寸的手印。

    “栽赃嫁祸之事,岂能偏听偏信?!”

    玄素性情和善,说话向来不温不火,到此时脸上终于没了笑意,声音也如流水冻冰般冷硬下来。

    “玄素道长暂且息怒。”恒远只手落他肩头,年轻僧人的声音轻缓如佛前一缕檀香青烟,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压住玄素心头火气,“莫忘了你离山之时,端清道长提醒的话。”

    ——玄素,你此番下山历劫经事,观得人生百态,一解前尘困惑,对世情感悟更上一层楼,已窥“任情境”大圆满门径。当此时期,你的心境感情将较之以往更显充沛浮动,因此你一面要去任情体悟,一面要学会自控自制,如于百丈悬崖上行一线独木,以平常心坦然而过,不可乱方寸,否则便是前后为难,一步歧途。

    一念及此,便似一盆冷水迎面浇下,玄素心中升腾起来的怒火还没熄灭,背后却已经出了透心凉的冷汗。

    他五指收紧,恒远摇了摇头,看向谢离,温声问道:“既然少庄主与端清道长一同离开问禅山,缘何眼下不见道长人影?少庄主为何会带着宋少侠出现在这里?”

    谢离摇头道:“因为前辈并没有跟我一起走。”

    那时人赶人话赶话,不管干什么都不分明,于是他佯装被挟持,使众人投鼠忌器放开围攻之势,为端清开了一条退路,本是想着先把情况明显不对的白发道长带离是非之地,再回去找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拿个主意。

    可他没想到一路上无论自己说什么,端清都恍若未闻,一字也不吭声,只运起轻功提气飞奔,小少年在他手下比一只鸡崽子还要轻,转眼间于这番疾行中晕了个七荤八素,随即屁股一疼,谢离从端清手中跌落,坐倒在地上。

    那是一条下山的隐蔽野径,端清松了手便不再管他,目光借着月色冷厉一扫,谢离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在一块青石上看到了几滴零星血迹。

    “那血还没干透,前辈一句话也没说,顺着方向就追过去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前辈很可能是去追逃走的赫连御了。”谢离抬头看着他们,“我追不上他,又不敢贸然回寺里,想着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要有人能证明真相才对,于是就摸黑上山把宋少侠带了出来。”

    无相寺内眼下群雄齐聚,却也是龙蛇混杂,既然能被人摸入浮屠塔救走赫连御,那么要杀他和宋炜两个人灭口不是更易如反掌?

    谢离在断水山庄被严苛教导的三年,武功不见得有一步登天的长进,却变得心思敏感,比寻常孩子多长了不止一颗七窍玲珑心。

    端清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所有人都朝着下山方向去追·捕,反而会忽略了一些回山小道,何况他一个孩子又非什么重大人物,在此关头还有多少人会上心留意?

    于是谢离眼见追不上端清,踌躇片刻后就扭身上山,一路上避着人迹,终于找到了被自己藏在山洞里的宋炜。

    谢离把自己在地上滚成了泥猴,衣服撕得破破烂烂,又把宋炜也捯饬一番,在山道沿途搭建的难民棚了窝居最漫长的一夜,然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借着村民搭伴下山的机会,把宋炜半背半拖地带走。

    他一个十岁孩子,若非从小练武,一身基本功还算扎实,恐怕根本带不动这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路上谢离提心吊胆,唯恐沿途还有不轨之徒的埋伏,始终混在流民堆里往前走,白天不能好吃夜晚不可安寝,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下意识握紧藏在衣服下的小刀。

    谢离不止在费尽心机地照料宋炜,还在亲眼记刻着这些人生苦难。

    他以为自己家破人亡便是恨,却不知无家可归之人更无从恨起;

    他以为自己失长丧亲便是孤,却不知举目无亲之人彼此不堪数;

    他以为自己习得文武便是能,却不知粗陋卑微之人仍脚踏实地。

    天底下芸芸众生有百态,未曾设身处地走一遭,哪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怒哀乐呢?

    路有千条,人生万般,自有活法与坚持。

    “……”

    谢离说完这一路经历见闻之后,客厅里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唯有那默然已久的阿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指腹摩挲着椅子扶手。

    半晌,玄素终于再度出声:“多谢少庄主一番辛苦,为洗雪我师门长辈冤情留下人证,此情玄素铭感五内。既然问禅山上出事,牵连太上宫,贫道必须要回去一趟,一为证长老清白,二为追根究底,伽蓝城中事就拜托各位了。”

    “小僧随道长一同回去。”恒远冲他点了点头,“此番变故中有寺内师兄弟伤亡,恒明师兄为人刚正直爽,恐被人利用意气用事,方丈年岁已高处理诸事也怕捉襟见肘。小僧身为无相弟子,护送伤者退守伽蓝职责已尽,也该尽快回寺才是。”

    陆鸣渊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书生没有亲历无相寺大劫,自然也不晓得恒远和玄素之间牵扯难断的上辈恩怨,只从恒远这番滴水不漏的话里捕捉到两层意思,一是这和尚认为寺内僧人中还有鬼祟,二是打算用自己身为无相弟子、西佛传人的身份,回寺给玄素的立场增上一层助力。

    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在下已经看过宋少侠的伤势,其伤情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如今有了医药相助,两天之内必能好转,届时便麻烦薛姑娘带上少庄主亲自护送他上问禅山,伽蓝城中诸事由在下与秦姑娘接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伽蓝城中如今都是待收拾的乱麻,最重要莫过于近日将至的武林各派人士。如今问禅山上敌我难分,玄素和恒远此行并不会顺利,若有南儒传给前来的各派掌事道清原委,百鬼门大小姐利用权力巧做部署,此先入为主倒比亡羊补牢好得多。

    恒远与陆鸣渊对视一眼,两只胸有盘算的人精都心照不宣。

    他们就事论事继续商榷,那厢秦兰裳出了门,派出楚惜微留给她的“鬼影”暗卫去联系伽蓝城中百鬼门人,自己坐在了临窗茶楼上一边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静待回信。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派出的手下还没回来,却有人坐在了她对面,周遭潜伏的暗卫无一阻拦,连吭声都没有。

    秦兰裳察觉到不对,却没如以往那般贸然出手,持杯的指腹轻轻一滑,藏在甲缝间的细针露出微芒,随着她看似寻常的转身,针尖已悄然对准了面前人。

    “出去了这一趟,总算有些长进了。”

    熟悉的声音含了笑意,秦兰裳定睛一看,牛毛细针又乖顺地潜伏回去,她提起茶壶给那人倒了满盏,把瓜果点心一股脑推了过去,惊喜道:“祖父,您怎么来这儿了?”

    她对面之人,赫然是本该长居百鬼门的沈无端。

    百鬼门老主人换下那身暗纹黑衣,着一袭锦绣缎袍,手里还捏着碧玉烟锅,花白头发束冠簪起,连平素挺得笔直的背脊也放低几分,看着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富贵老人。

    然而秦兰裳看清了他眼中倦色。

    从中都到西川路途遥远,沈无端怕是不知为何走得急,一身锦缎掩不掉风尘仆仆,眼下更隐现青黑。

    秦兰裳以前总不觉得祖父老了,在她心里无论沈无端、楚惜微还是孙悯风,都是从不变改的模样,永远都会强大如斯,然而她忘了人生血肉之躯,岁月总是锋利。

    她离家月余,经历的事情多了,能看进眼中的东西也不再虚浮表面,顿时鼻子一酸,却没哭也没闹,反而不着痕迹地掩去涩意,故作娇气道:“您要出门走走,也该早些告诉兰裳一句才是,现在小叔也不在场,否则我们爷仨还能凑个三代同堂呢。”

    沈无端喝了口茶,嗤笑一声:“你跟那酸书生一去月余不回来,我这做祖父的再不过来看看,怕是四代同堂都要有了!”

    秦兰裳脸上飞红,毕竟还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平日里怎么娇蛮不逊都是对着外人,面对长辈,又提起心有好感的男子,到底还是厚不起脸皮,干脆祸水东引:“祖父你胡说什么?我还未及笄,您要想抱孙子,还不如让小叔加把力气,跟我婶儿抱个乖孩子回来养着!”

    沈无端闻言,手指轻敲桌面:“他们也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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