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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何以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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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下了起来。

    很大。

    齐军的进攻结束了。

    田午站在马车上,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皮甲上的水珠凝成了线、汇成了流,他在那一动不动。

    暴雨蒙蒙,遮住了前面的战场,他知道义师的那一个旅就在前面,严阵以待,建制完整,一旦雨停,还有千余名刚才那样悍不畏死的人在那里等待。

    七八百人的一次进攻,被几十人反冲击推了回来,就算没有这场雨,这一次进攻也已失败。

    况且,雨前对面的义师放弃了用火枪,若是没有雨,又如何能够攻下呢?

    他一直以为,为某种虚无的精神上的东西而战,那是贵族才有的特性,贵族也因此而成为贵族。

    可刚才的那一波反冲击,彻底让他陷入了混乱,如果庶民也拥有这样一股可以为何而战的勇气,贵族还凭什么贵?

    那几十人不仅是完成了一次反冲击,更重要的是有人点燃了身上的火药雷冲到了他的身前百步之内。

    墨家那边六十多人战死,只抓了两个俘虏。

    一个腿受了伤,似乎只是个士卒,一个小小的司马长。

    而另一个,却是对面义师的军官,从身上的服饰和肩膀上的标志看,应该是义师那边的旅帅一级的军官。

    这军官左手被刺穿,脖颈上一道被戈划破的血痕,可这人的生命无比的顽强,也许是运气好,并没有划破血管,只是划破了声道不能够再说话。

    这个人浑身是血,如同鬼魅,雨水淋在这个人的身上,流下丝丝血水。

    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力气,站都站不稳了,身上也没有了任何的武器,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田午。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田午却不敢靠近。

    离得很远,田午却先赞了一句道:“真勇士。你投降吧。”

    那个将死之人不能说话,但也没有摇头,田午以为他要投降,却不想这个人双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裳,摸向了自己的腰带。

    两边的卫士大惊,以为这人经还要行刺杀之事,刚要制止,田午却发现那人只是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田午又说了一句。

    “降了吧。”

    那人听到了,也应该听懂了,然而那人去把自己的腰带解开,褪下了自己的下裳,露出了黑乎乎的一团东西。

    然后那个不能说话的人伸出手指了指田午,然后指了指自己****,然后满是血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田午身边的武士大惊,公子如何受过这样的侮辱,于是抽剑将这个不能说话的人刺死。

    然而刚刚刺死,另一旁那个脱力腿部被俘的墨者却大声问道:“你就是田午?”

    身边的近侍正要杀他,田午却挥手,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些人悍不畏死。

    他希望自己的手中,也有一群这样的人,不用多,便有三千,便可成就大事。

    这个人丝毫没有被俘的姿态,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仿佛在审视田午。

    仰着头不曾低下,即便腿部受伤不能站起,依旧斜乜。

    待田午点头后,这墨者哈了一声道:“那你死定了。就算周天子来求,你也死定了。这就是我们墨家的诛不义令!害天下之人,必死,我们墨家最守信诺,说要杀你,就要杀你,周天子也保不住你。”

    这不是恐吓,那个墨者最后的这番话,就像是平日说话一样,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田午楞在那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幕让他震撼的情形,心里的绝望越发的深。

    他以为墨家义师的胜利,依靠的只是火器锐利。

    但即便没有火器,一旅之师竟然随意就能集结几十名悍不畏死的致师勇士,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这世界的理解。

    这样的一支军队,如何能够战胜?

    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说过的话,他们想要惩罚的人,如何才能避开?

    自己就算当个侯爵,真的能避开被处死的命运吗?

    眼前的那一旅之师,在惊雷落下雨水未至之前岿然不动,没有丝毫的混乱,旗帜纷纷,不声不响,雨后自己手中的这些人真的能冲破这样的防守吗?

    田午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们为何而战?一群偏师,人少力薄,你们何必求死?藏于深山,总还能苟活。”

    那个被俘的墨者只是冷冷地回道:“匹夫亦有不可夺之志。墨家言出必诺,说要杀你,你必要死,因为你害天下。你不受罚,屠城之事便不会禁绝。我们为利天下而战。”

    雷声落下,田午大笑问道:“屠城是死,你们螳臂当车难道不是死?都是死,又有何区别?你为别人而死,谁人为你而死?这又何必?”

    那墨者哼了一声,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当年适记载的商丘城下子墨子称赞适的话。我死,是为利天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子孙不再死于那些害天下的举动,不再死在你这样的人手中。”

    “至于何必?哼呵呵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汝夏虫也,岂能语冰?请速死!我只恨自己无法挣脱这羁縻,不能效专诸聂政事。”

    田午闻言,已然震撼,不是震撼于道理,而是震撼于早知道墨家中人多是庶农工商,可是言语之间却不啻贵胄。

    可他还是有个道理不清楚,于是问道:“我屠武城,与你何干?你何必恨我?”

    那墨者冷笑一声道:“商纣制炮烙,苦黎民,与文武何干?夏桀做琼室、立玉门,与商汤何干?”

    “天下利害,匹夫有责。我为天下人之体、亦属天下人之兼,利天下便是利自己。”

    “八百前方有尧舜禹汤,太久了。菽豆等不起一年无雨,人也等不起百年无禹。既等不来圣人,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人人胸怀天下,人人有尧舜之志、禹虞之行,天下何不利?”

    只此一句话,田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他说下去了。

    这已经是明摆着要翻天覆地的话,莫说一个小小的庶民,便是诸侯王公,谁人又敢拿文武商汤来比喻自己?

    的确,夏桀做琼室、立玉门,与商汤无关,影响不到商汤,可商汤依旧做了,至少口号是为了天下。

    的确,商纣制炮烙、苦黎敏,也与文武无关,影响不到武王,可武王依旧伐纣,至少口号是为了天下。

    可那是圣王啊。

    庶民怎么可以和圣王有一样的想法,一样的思维?

    人人如此,那天下岂不是要翻覆?

    这一句话,让田午觉得有些恐慌,他不敢再让人听下去了,因为那个被俘的腿部受伤的墨者正对着旁边观看的士卒大声地宣讲那些听到后会天翻地覆的简单道理。

    一直保持着贵族姿态的田午终于放下了贵族的优雅,大声道:“处死他!”

    那墨者被拖走,甚至不敢再让他说一句话。

    目送那墨者被处死,雨那时候也下的大了,田午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从心底透出,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身边的亲信给他披上了大氅和皮蓑,然而那份寒冷不是外面的雨所导致的,而是一股透自内心的冷,一种名为绝望的冷。

    他以为对墨家了解很多,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

    他以为墨家只是一群如墨翟那样栉风沐雨的疯子,却不想墨家内一个小卒竟也有汤武之志。

    他以为墨家只是一群被煽动起来的无知隶民,却不想墨家内的一个小卒竟觉得他夏虫不可语冰。

    他以为自己只要政变成功成为侯爵,墨家定然不敢动他,到时候效践土盟上卫成公故事,叫人替死,便也无忧。

    可现在,他发现这群墨者连天下都想要颠覆,人人都自比汤武,若人人都敢于自比汤武,如今的周天子算个屁?如今的规矩礼制算个屁?

    他们自比的那些人,是制礼制度的人,不是守礼守度的人,正如那墨者所言:墨家言出必诺,说要杀你,你就得死。

    激冷的雨中,田午望着远处的迷雾,心中的寒冷和绝望无以复加。

    就算自己政变成功,这群墨者真的就会放过自己吗?真的就不会攻破临淄把自己俘获后当众审判杀死吗?就算诸侯出面、各国调停、天子传令,这群人会听吗?

    自己谋划的一切都很完美,尽在掌握,可这一切,都是在墨家不敢审判诸侯的前提之下。

    如果这个前提错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坑掉了临淄军团、自己杀死了田庆、自己逃到了沂水种种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

    回想着当初临行之时,那忠心死士的话,那忠心谋士说到时候他必会北乡而死、毁掉面容,以让墨家以为公子午死在军中。

    甚至那谋士还说,万一事不成,就去莱山北渡朝鲜,在那里隐姓埋名再图将来,效田氏代齐故事。

    那时候他虽敢动,可是心中却有些不屑,觉得太过小心,天底下有被贵族弑君的诸侯、有死于战阵的诸侯,却没有被鞋匠之子审判的诸侯,天下从不敢有这样的事。

    那时候他想,只要自己渡过沂水,甚至只要赢邑大战爆发,自己就可以公开身份,于是才在沂水之前露面誓师,以军功爵号召贵族和这些私兵,为归国政变做准备。

    甚至于千余人的墨家义师拦在身前的时候,他还对着天上飘荡的云认为,天命在己。

    可现在,似乎还是墨家对了。

    没有天命,那不过是夏日常见的云雨。

    力能改命。

    数万悍不畏死死不旋踵的义师,就算真有天命又能如何?他们没有火药没有火器,却一样有勇气,临淄城挡得住这群人吗?

    命在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田午回忆着刚刚不久的战斗,那些死前引爆了身上铁雷的墨者、那些死前身边堆叠了层层尸体的墨者、那些明知必死却还冲到了他身前百步之内的墨者、那个死前笑他夏虫不可语冰的墨者……

    这一切,都让田午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惊惧。

    如果墨家不敢审判一个诸侯,那么他只要越国沂水政变成功,自己的一切谋划就都是对的。

    可如果墨家敢于翻天覆地人人以尧舜自比,人人有利天下之志,纵然自己突破了沂水,返回了临淄,到头来还不是会被在天下人面前被审判、侮辱、枪决?

    墨家的人,会在乎贵族的体面吗?会在乎士可杀不可辱的贵族法则吗?到时候不但要死,只怕还要被在天下人面前批斗,数出一条条罪行,一如当年鹿台之上武王对着商纣的尸体列数他的罪行。

    死了还好,可活着受这样的屈辱,那是可以承受的吗?

    身边的亲信不知道田午心中所想的波澜,以为田午是在担忧战事,接了一句话道:“公子,墨者众人被蛊惑已深,当真是悍不畏死。这几十人竟无一人苟活,半旅之卒勇贵数十,被这几十人反击而退……此战尚需计较。”

    田午唔了一声,许久才苦笑道:“我以为墨家获胜,所依靠的只是奇技淫巧,火器之利。却不想,便是没有火器,人数相致,我们也难敌。人人如士,人人如士……天下真有这样的地方?天下真有这样的军旅?”

    “雨也不能使我们获胜,那怎么才能灭掉墨家?怕是只有共工出面,再撞不周山,水淹泗上千里才可以了。”

    “会这样吗?”

    “会这样吗?”

    田午连问了两句,似乎真的怀揣这样的希望,因为……不周山虽然不在泗水,可泗水却是共工的出生地。

    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江水,便是泗水古称,那是少昊之国。

    身边的亲信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公子午会连问两句会这样吗,但他还是回道:“上古之事,真假难辨。怕再无共工……况且墨家以禹为圣,栉风沐雨为乐,善修水利,便有共工,却只怕也……”

    这只是正常的回答,田午喃喃道:“那便是不会。就算会,力能胜命……况且墨家以禹为圣,怕是即便不周山再倒,也正合天命,如何能灭的墨家上下一个不留?”

    那亲信不知公子为何这样说,却也听出了田午话语中的无限惆怅,只好劝道:“雨大,请公子入帐。”

    田午点点头,步入帐内,思索许久,忽然召集了身边最为忠心的三十多名死士。

    两个人把守帐门,不准他人进来,外面雷雨交加,正掩盖了里面的谈话。

    田午看着这三十多名真正可以信任的士,这些士只是朋友,却非有直接利害关系的贵族。

    他苦笑一声道:“我不想回临淄了。”

    一句话,身边的士人惊道:“公子……欲成大事,不拘小礼。难道公子真的是欲效泰伯之事?如今已到沂水,只要击破正面之敌,便可入莒,莒大夫可以为助力,临淄事可定矣!”

    田午却叹息一声道:“我想错了。回去有什么用?临淄城可以挡得住鞔之适吗?”

    一名死士道:“临淄城固然挡不住鞔之适,可是天下的规矩却能挡住鞔之适。临淄城方八里,可这天下的规矩,却有九州之广。诸侯可以死,却不可以被天子之外的人审判。鞔之适可以攻破临淄,却攻不破天下的规矩!”

    田午大笑道:“天下的规矩?天下的规矩,是庶民不知义而惧死,士人才有骄傲。可你看看今日一战,那些庶民隶农出身的人,他们是否懂义?是否也一样骄傲?这天下已完、已乱,哪里还有能够约束墨家的规矩?”

    身边亲信道:“公子欲往何处?”

    田午起身,望向北方道:“朝鲜。”

    不是地理上的朝鲜,而是武王封微子于宋,封箕子于朝鲜的朝鲜。

    他面向一众惊诧的士道:“昔年吾先祖敬仲,离陈居齐,历数世代姜,我已明了其中的手段。我往朝鲜,定有作为。”

    “昔年晋文出逃,有狐偃、赵衰、颠颉、魏犨、胥臣等朋友相随,终成大事而皆列卿大夫。”

    “今日事,愿随我走的,这便趁乱夜奔,经莱出海。不愿随我走的,皆可归乡,我不阻拦。”

    连问三声,终于有两人起身道:“公子请行,我有家人,恐不能追随。此事我等必然严守,不会泄露。”

    田午取出身上的一块玉道:“军中无以为谢,你们追随我久矣,便以此玉相赠。还有谁?”

    一众人无人再站出,皆道:“我等愿随公子。以死相报,方以为士。”

    那两人与众人拜别,又面对田午相拜三次,经过大帐门口的时候,却被守卫在门口的两人刺死。

    出手的两人道:“公子仁义,然而人心险恶,不可不防。若公子以为如此损公子仁义,我二人甘愿受戮。”

    说罢作出欲要自刭的态势,田午长叹一声扶起道:“若上帝有罚,便由我来承受吧!”

    他既扶起了两人,便道:“自此之后,世上再无田午。”

    “我本陈人,便以故国为氏。”

    “此去朝鲜,涉海而行,便以涉为名。此去当胜,以胜为字。”

    涉字他说出的本意,这倒没什么。

    虽要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但名字却不是随意取的。

    涉字,正是渡河渡海之意,《诗》曰,送子涉淇,便是此意。

    涉字也有渡口之意,《诗》曰,匏有苦叶,济有深涉。

    他此番经莱而入箕子朝鲜,正要渡海,故取涉为名。

    此外,当年的齐相管仲曾言:涉难而不匮。他以涉为名,也正是激励自己涉难而不匮,君子以自强不息,谋取将来之事。

    可之所以以胜为字,却有些不可言说的隐私。

    当年田氏代齐的始祖田敬仲,便叫田完。胜者,完也,

    不可胜数,便是不可以完全地数清楚的意思,不可胜数这成语源于墨子的《非攻》,所谓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非攻》一书,用的正是齐鲁方言,胜在齐语之中正是完的意思。

    他取的不是旗开得胜的胜,而是效仿天命传闻的玄学的“田完”之胜。既然田完当年可以入齐而开创田氏一族的事业,他便也要借此玄学天命之意,给自己取字为胜。

    田即为陈,完即为胜,陈胜之意,便是代齐之祖田完的借用。

    田午给自己改了名字,便道:“你们自此之后,都是我的朋友,而非隶属。若你们愿意,也可以以陈为姓,将来共谋大事,必不相忘。”

    众人纷纷盟誓,或破血以祝、或改名换姓,便商定好,待雨一停,即可翻山而走。

    身上有钱、有人、有兵器、有文化、有知识、甚至还有一整套的从田完到田和的政变窃国的经验,前途远大。

    至于在这里的齐人,以及那些军中贵族,都已经是不可以再用的了,他们不会选择跟着田午走的。

    而这里的胜负,乃至赢邑的胜负、将来齐国的衰败与兴盛,都已经再和他没有关系。

    田午心里清楚,他不是胸怀大志想要再谋一场经典的田氏代殷。

    他只是怕了。

    正午的一战,和战后的那些对话,让他明白墨家这群人根本不在意什么规矩,他只想逃的离墨家这些人越远越好。

    那六十多人的反冲击和死前的平淡,没有击垮这八千齐军,但却击垮了田午。

    他怕了。

    朝鲜苦寒。

    可至少,离墨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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