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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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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輮,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輮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时早已不是当初救宋之后宋人不知以至于他只能在城门下避雨的时候了,墨者齐鲁宋郑之国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问题。

    随手翻出一片已经削好的竹片,上面还没有写字,干干净净。

    旁边还堆着一堆已经用熟牛皮穿起来的竹简,显然这片新的竹简会在布满大篆后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简中,是他书写的墨家精义,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该挥手而就,可是这几天却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树下的那番自信的话,心里却终究有个结没有解开。

    他可以说尚贤、非攻、兼爱这些都是大义,绝没有错,所以他说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其余,而其余的就是他心中还没有解开的结,因而话中就没有提及。

    前阵子一场大病让他停下了行义的脚步,留在商丘修养。

    病好之后,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并认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奖、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祸。如今先生却生了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鬼神是不明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对的地方以致触怒的鬼神。从先生所讲的辩术上推断,弟子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虽然当初给出了解答,在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漏洞,无非是必要充分与充分不必要的关系,可他心中却明白终归还是有些狡辩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辩术无双,内合逻辑,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逻辑、败也逻辑,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说。

    儒生可以讲亲亲疏疏,可以讲等级制度,因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当然。

    而他要讲兼爱非攻,讲尚贤尚同,就必须得有因为所以,因为这和时代完全不同。

    兼爱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兼爱?尚贤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尚贤?因为墨家讲逻辑,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只能说因为这是天志这是鬼神所喜欢的。

    除此之外,明鬼还是一种对掌权者的监察制度。儒生讲掌权者自我修养,墨家认为得靠监督,谁来监督?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说。

    因为步子迈的太大,所以无所适从,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对着空白的竹简,思虑着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难以下笔,将这个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补足。

    受制于时代,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四百年,数万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决办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爱他人便是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起来也就有了能让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后,靠着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和李嘉图的地租论,在道理上解释了等级制度中的贵族土地主就是蛀虫;靠着启蒙学说的种种理念理论上给出了监督和平等的解决方法和因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还用耒耜如今还少见牛耕还未有纸更别提印刷术……这便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无情的历史的局限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谁曾想鸿蒙初开筚路蓝缕云雾笼罩之时,却偏偏有许多人看破了云雾外的朝阳,试图撕开这笼罩之上的氤氲,以为自己能看到朝阳笼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终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时日无多,自己践行一生的学说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为什么要践行其余尚贤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补上?怎么补上?

    沉默许久,没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为心矩合一,而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却不是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想到刚才那个叫适的年轻人那句夸赞,他心里的担忧更甚,所以他没有太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让众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轻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当真有趣,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再去讲学的时候,看看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到底如何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齐国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孙氏指责是田和杀了亲哥夺权,田氏杀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着,显然一路奔波将这个消息传了回来。

    廪丘就在郓城,距离这里不算太远,又是齐、鲁、三晋、宋、郑等国的咽喉,这里出了事,肯定会有大乱。

    这地方太重要,不只齐国和赵家的事,很可能引发整个中原诸国的战乱。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齐地极多,或有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孙田家本一家,把持着齐国国政,如今一乱,那里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边,或是两不相帮。

    还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孙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义而不知大义。

    墨子听完,知道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以防齐国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为其主兵戎相见。

    齐国的事,太复杂。

    当年田常广收后宫,数百姬妾睡不过来,便让宾客帮着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只要有大血滴名义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后光是儿子就七八十个。

    到现在已经三代,姜齐固然是大权旁落,可是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无数,内乱不止。

    田鹄、田和、田悼子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后面的数百个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孙会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孙为氏,大多是非嫡长子的儿子的后辈,又没有什么正式封地,没有姓又实在显不出身份,多以此为姓。

    虽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认证的五爵,后代直接称公孙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陈国的国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长女的夫家,这么论倒也没有问题。

    公孙这一支反了,田家内部大宗的田鹄、田和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再加上忠于姜齐的一些人肯定会趁机做事,可以说乱成一团。

    周边的越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临沂,随时找机会在中原打开局面;三晋想要树立威名也不会放弃这个难逢的机会,况且公孙会已然出面求救于赵籍;楚国也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把在中原的优势局面扩大;秦国要是抓不住三晋攻齐的机会在西河展开反击,那就不是秦国了……

    几乎是瞬间,墨翟便明白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这对齐国的众多墨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太乱太复杂,所以墨子才必须出面来给众墨者一个明确的指示,这是头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义务。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粮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着齐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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